我对这个剧变动荡的世俗生活充满敬意,但知道它并不足以安放心魂。
人是道德的人。随着现代性浪潮的狂飙突进,人事物三者的碎片化,社会结构的块茎化等,昔日的各种道德准则已被悬置,其内在动能基本耗尽。新的道德体系呈现出极大的不确定性,犹如湍流。是时间概念(须臾片刻),也是个地理名词(甲地之蜜糖,乙处之砒霜),还是对社会各阶层的特征书写,同时又具有了某种迭代更新的科技属性。这个湍流里当有着当代中国人的真正面容。
我想找到它,找到“四十年前的中国人与今天的中国人是两个物种”一说的根源所在。
写完《众生》系列后,我回了几趟老家。江西中部的一个小县城。
一路高速,到生我养我之地。这个时代太快了,脑子还没有从南京城转出来,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就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入座,举杯,把少年往事当成下酒菜,不知不觉已有微醺。说话放肆了许多,荤素不忌。就有人提起当年的某某某,其他人纷纷附议。这个名字如同一场飓风席卷而来。他是恶棍,亦是激动人心的传奇。他死了,他的魂灵似乎已潜入在座诸人体内,让他们的嘴里不断吐出讽嘲与挖苦,不忿与愤怒,还有如狼在圆月下的长嗥。
半夜,我在床上睡,他敲响我的房门,一点也没有因为中学欺负我的往事而表现出半点羞愧,施施然坐于床榻。我本来以为他要对我说他的梦想与遗憾(不敢奢望道歉),又或者是“平等观念、精英崇拜、宗教衰落带给人们过高的期望和无限的焦虑”之类的鸡汤话语,没想到他居然问我有无听说过七宗罪。我当然听过,不仅听过,还看过,大卫•芬奇拍的《七宗罪》看过不下三遍,还看过法国新浪潮导演们各显身手的《七宗罪》,更重要的是,我的体内好歹已有四十余条年轮,这些色泽质地不一的环纹里的部分线条,即是由它们构成。我承认,故沉默,在这沉默的时刻,我想起干宝笔下的宋定伯,都打算往这团虚实不定的魅影吐出两口痰——宋定伯就是这样干的,把因此变成羊的鬼卖了一千五百文。
结果他说了一句话。
“我们明明知道犯下七宗罪后所要受到的可怕惩罚,也都清楚作为七宗罪对立面存在着的那些美德书,为什么我们还要犯罪?是因为我们生来就是罪人吗?不,是因为这七宗罪不是人的错,皆有人之真性蕴藏其中,相对应的是:渴望、自信、性爱、进取、安静、好奇、力量。”
他说得很轻,每个字都有着铁的硬度。准确说,是夸克的硬度。夸克,一种不可分的构成物质基本单元的基本粒子,肉眼不可见,我偏偏看见了。盖尔曼在其着作《夸克与美洲豹》中,解释了夸克这个词的由来,它根源于詹姆斯•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它的本意是指:海鸥的叫声。
我记得很清楚,说完这句话,他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紧接着像海鸥那样叫了两声,消失不见。我醒了,汗湿重衫。这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梦境,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我在翌日就开始下意识地收集关于他的一切,他的灰暗往事,他所置身的仇恨深渊,他可怕的偏执,以及他的孤独,他的各种仁义与佳话,他对一个女人的爱(他本来是有机会逃亡的),等等。
他是这般复杂的一个人啊,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在这种复杂性面前算什么呢,文本游戏罢了。我接近失语,不得不在梦里对着这个不愿意死去的鬼魂一次次竖起中指。
一次机缘,我到了云南,席间酒酣。鲁院同学胡性能兄与我说起他老家县城的一个朋友,说起他的诸种恶行,鲜活生猛。我咋舌之余,想起那个纠缠了我大半年的鬼魂生前所行之事,换下人名与地名大致相同(这种相隔千里的同构现象让我着迷),都是野蛮生长,有一个极为强悍的意志,禀赋超群,蔑视弱小与平庸,才情和想象力喷涌而出——不是树与草那种依赖土壤的生长,或马铃薯式的隐忍匿伏,是真如岩浆涌出,炽热黏稠,令人叹为观止暗自惊心。这岩浆是地球的生命力,要改变地壳面貌,彻底改变生态的。甚至,它是渴望重新篡写被人视为具有神性的自然律的底层代码。
我也终于听见了那“像海鸥那样叫了两声”的内容。两声,四字:
人间值得。
《人间值得》这个书名二十年前就在脑子里盘桓。与小时候经历过的一些人事有关。
一个是在县影剧院卖票的年轻人,长得很帅,据说以权谋私与几位异性同时保持了不正当关系,以流氓罪被枪毙了。同牢犯问他后不后悔。他说值得。
一个是邻居大哥,人品有问题,打小即听闻他各种偷鸡摸狗、作奸犯科的事。人长得也瘦小猥琐。九十年代初去广东,路上出了车祸。本来是有机会活下来的,可他偏偏不肯老老实实躺进救护车,翻进爬出,从倒覆的车厢内背出十几位伤者,还直说自己没事。第二天人就倒下了。说是内出血,说是当天能上手术台就好了。据说他的遗言就是“值得”两字。
还有一个就是同学嘴里的某某某。那时县医院门口有几个贼,专门偷乡下赶来看病的人。他撞见了,开口叫破,还死命拽着那贼的手让他还钱,结果被贼的同伙打得脑震荡住院。好多人说他蠢,我不这样觉得。他大我几岁,是我的朋友,尚还没有把我打得头破血流。我偷了一本《鹿鼎记》去看他。我们在秋日的暖阳里拼命地背诵金庸小说的章节回目,互相PK,当他念到“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时,突然甩袖轻叹,吐出四字,“人间值得。”
同学某某某死了。小说的主人公张三也死了。但还有百个千个万个的“他们”还活着,他们不是乡村秩序下的蛋,也不是都市文明的孩子,他们体内的基因片断是在一个被现代性浪潮重组的过程中,与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紧密勾连,有诸多崩毁残存,亦有突变进化。他们人至中年,现已多半在事实上成为县域政治经济文化各生态系统内的话事人,是权力的毛细血管,亦是各种潜规则与隐秘秩序的制订者,谙熟不同的话语体系,自如切换,能在一个时辰内分别扮演畜类与人类。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尚未成为当代中国人精神的主体部分,在实际日常层面开始影响大多数百姓的生活。中国有二千多个县城,这是一个极广袤的如同风暴一般的现实,是“真实的真实”。
而他们中的一小撮人,比如张三,试图从历史与现实情境等维度,以及生命意志的高度,反思“人”这种奇妙存在,讲述唯独属于他们的故事,或者说传奇,故而《人间值得》。
凡所有人,身体里都有一个神灵。或许可以说,这个融合了哲学家、黑社会老大、情种、政协委员、退伍军人、小公务员、商人等多重角色于一体的张三就是我的兄长们体内那个多面神。
人心唯危,道心唯微,为他们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