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晚上,我在思乡的情绪中打开家乡捎来的艾菜罐头,烛光在年饭桌上诗一般地摇曳,倏尔一阵麻辣的气味窜进鼻孔,我经受不了寒噤,眼圈开始温暖起来,朦胧中我看到透绿的艾菜叶在我颤动的筷子上闪着忧郁的光,仿佛向我传递故乡的云霓流逸,使我感知故乡冬季的田野,空中的月华以及月华中母亲的音容,若冰似玉。
一颗泪珠悄然滚落下来,在洁白的桌布上漫延、扩展,最终培育成一棵寂寞生动的艾菜,随着晃动的红焰开始摇摆起来。
艾菜又称苦艾,苦艾其实不是菜,只是一种野草,它总是在冬寒中长于冰封的田埂,深藏沟槽之角。春天的群芳斗艳不属于它,连似花非花的油菜也能喧染黄潮角逐花市,只有待春夏、秋冬在退潮中冲淡,在丰满中憔悴,苦艾才在乡间田埂上角逐飞奔,在很清静一角梳理阳光,很有分寸的开出淡淡的黄花。不管风暴和冰雪,它总能坚忍不拔的点缀幽黑的泥土,很有耐心地独守一方风景。
最先认识苦艾草并呼它为艾菜的是我母亲,最先把艾菜入汤、入药并以此制成特有风味的辣菜也是母亲,那时我们在乡下,家境惨淡,每当在外上学的兄姐回家过节,母亲总熬上一锅汤分给我们喝,同时也送一点给左邻右舍那些并不差“关心”的小孩,母亲总是在一旁默读我们被热汤滋润得油亮而有生机的嘴唇,母亲总在生硬的微笑中红着双眼,对我们说起艾菜能祛毒保平安之类的话。兄姐返校时总要带很多母亲腌制的艾菜,他们说自修至深夜吃几口艾菜,即使喝冷水也辣乎乎的,那时我不明白他们说的确实是真话,并没有半点虚枉。春节将至,母亲便将晾在屋檐下腊了一个腊月的艾菜用水洗净,放在锅里用文火翻炒,加上她认为必不可少的佐料,她亲自控制的炉火在她脸上飘动,母亲不忍心让我幼小的心灵,感知这种感动,母亲用双手捂住脸,我看到晶莹的亮点从母亲手缝间顽强的溢出来,我就去掰她的手,那双温润的手就移到我不懂事却很乖巧的脸上,直到锅上蒸汽开始弥漫,我听到她说艾菜气味直辣得呛人,我看着她的眼睛,我陷入了一种迷茫,我幼小的心灵还不能透过艾菜的辣味嗅到人生五味。但这也阻止不了我对艾菜初次麻麻的酸酸的感觉和记忆,而今每当我在无休止的奔波中感到疲乏,我的心就潜入它的气质中,痴痴地啜饮它的甜蜜和苦辣。
当最后一粒谷子将秋天毫不犹豫地收藏,初冬就会招引母亲把我的手牵到原野上,让我感受北方气质与母亲的宁静,在天光微熹,星星开始淡化的时候,田野上的冷风就一个劲地拂动母亲置身于银白的寂静中,母亲很有节奏地起伏身子,重复着尽善的方式下对艾菜尽美的语言,使我感到一种琴音从心里缓缓上升。如果找到艾菜,母亲就让我坐在她铺在地上的头巾上,示意让我看她怎样把艾菜的激动不已移到掌心。直到月沉西山,星星稀疏,母亲小心而不厌其烦地将一棵棵透绿亮现的艾菜唤进精巧的菜篮,母亲就把我揽进怀里,我们就会在彼此温爱中吟唱那首她教我的儿时时常背诵的歌儿:“大青龙汤桂艾黄,杏草石掌姜枣藏,太阳无汗兼烦躁,风寒两角北为良”。那种感觉是无比果青的,已不知有我了,我便是清淡的星星,我便是朝来的露珠,便是月光拂动的竹叶,一缕清风吹来的鸟唱……把月送走,我和母亲徘徊在归返的路上,向北回首,小镇灯火就会簇拥关押的爸爸款款走来,再看我们的家园缥缈也在鱼肚之中了,这一刻总不会忘记黎明前教我采摘艾菜,光明中我却时常把手指弄破,母亲总是把我嫩嫩的手指衔进她温热的嘴里,用舌尖溶化易于凝固的疼。
母亲的真知灼见是无懈可击的,母亲的理论令周边的很多“草医”及大院楼里的科医们羞愧难当,我弄不清清贫动荡的日子竟能让兄姐们健康平安地度过,我在大学图书馆曾翻遍所有的医科药典以及所谓的医学课题成果,我咀嚼那些草药叙述:野菜可以入药,元胡活血利气,牵牛子泻水通便、利尿杀虫,马齿苋和荠菜可以清热解毒,黄蒿则是治黄疸、祛肝毒的好药。其中,“三月茵陈四月蒿”,是说旧历三月份的时候叫作茵陈,可采集入药、四月唤着蒿可以直接食用……。但我始终没有发现与艾菜相关的文字,直到我坐在大学欧式的教学楼里开始欧化我的创作时,我才在匆忙不迭中整理母亲的儿歌,肆图以纯中式的风格献给母亲带有双重告别意义的礼物时,发现母亲的目光深远而独创,由此推论苦艾草只有母亲才能认识它,也只有母亲才有理由才有资格把它唤为“艾菜”。
当春光一次次逼迫冬日返青,母亲就把一粒粒收藏的艾籽播种到用甜杆围成的菜园里,母亲的惊喜说明了艾菜发芽了长成了芽菜,母亲就把芽蕊在早晨的阳光下重新编队,依次排序到她弹过三遍棉絮般的松暖湿润的土里,母亲种上一排就向后挪动一下,向后挪动一下就回头向朝阳下的我微笑一下,母亲的目光是肯定的,肯定我已经是一棵幸福的艾菜,母亲的微笑是主动式的,以此证明她又一精辟论段:艾菜不只是冬天有,春季也会有,只是没人认识它,只是春花异草挤压它的空间,只是它原本无意争春。母亲的主动肯定,使艾菜在她希望里年复一年的疯长,成为四季常绿的景观,同时母亲精深的理论和技艺也传遍了村里村外,每逢腊月,风腊的艾菜就在各家庭院里的晾衣绳上窜来窜去,翻墙走檐。整个腊月,母亲的神奇在风中荡来荡去,母亲银色的笑十分纯粹得一望无际。
二十年后,母亲在我城里的小院里腌制辣菜,她遵循在月下解作的方式,先用小剪刀梳理它来自乡下的根须,尽管夜阑很深,院子里仍飘浮着乡下那桑田埂上的呼吸,那是遥远而亲近的声音,轻柔而恬淡,有亡兄亡父的呢喃,有浸润人心的天籁,是母亲生命中的抒情韵文。母亲不让我破坏这种情境,母亲在深入的情境中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我就看到冷色中一滴红色的热液溢出母亲的指头,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把母亲的指头放在嘴里,但动作毫不坚决,母亲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嘴,笑了笑,说我一声傻孩子,就轻而易举地把她的手指从我的手里要了回去,她从地上捡起一叶艾菜包住指头,她没有让我到楼上取药和纱布,此时,楼上温暖的房间,我即将满月的儿子正甜睡在我正在坐月子的妻子怀里,软软的灯光从楼上阳台上披下来,披在母亲的身上,我不知怎么已把头靠在母亲的身上,母亲用受伤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母亲在我睁开眼睛时轻轻微笑了一下,我心中就感到很平静,我的平静使我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当我再一次凝视母亲对我微笑时,我突然发现母亲真的老了,那透绿的菜叶上的血珠,在月光下晶莹剔透,闪着忧郁的光,怜爱地看着我,仿佛向我诉说母亲的幸福和苦难。
我明白艾菜可御风寒治感冒,而且是馈赠的上乘佳品,但我不敢相信那次院里是母亲最后一次月夜制辣菜,我仿佛把握到母亲的预感,那次让我坐在她身边,让我看她掌火,亲自制出很多瓶辣菜。第二天她就坐船很平静回乡下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当村里的辣菜罐头厂开得如火如荼时,母亲已安息在村西头的高坡上,苦艾菜从村口顺着田埂和小路争先恐后地延伸到母亲的身边,在墓周簇拥着围了一圈又一圈,冬季来临苦艾竟然在冰天雪地开出艳艳的花,阳光下我和儿子拜祭母亲,儿子站在奶奶的墓前,头顶蓝天,向着墓前齐胸的苦艾花一遍遍高声朗诵:天光光 月光光/苦艾花开似骄阳/大雁南飞往哪方/春夏秋冬排成行/……/清脆的童声在风里穿行着,在旷野上狂奔着,蛐蛐蝈蝈和鸣着,苦艾花轻弹曼舞着……
我知道苦艾其实不是菜,但在寒风中照样长得矫健,苦艾花不能算花,但在阳光下却开得异常绚烂,毫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