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一位诺奖得主访问另一位诺奖得主故乡!”我在勒克莱齐奥先生下榻的酒店迎候,当他听到经由许钧先生翻译出来的,我的第一句欢迎语时,我发现勒克莱齐奥先生眼睛顿时一亮,脸上写满了“惊喜”。
这一幕,发生在2013年11月的泰州。半年前,我策划的“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在秋雪湖景区正式挂牌。挂牌之后,第一位来中心访问者,是我精心谋划的。我心里想着,既然叫“国际写作中心”,开门迎来的第一位客人,一定要够“国际”范儿。惟如此,方能让国际写作中心开张大吉。
机缘巧合的是,2013年,勒克莱齐奥先生被南大聘请为人文社科高级研究院杰出驻院学者,并开始在南大讲学。此君便成了我的首选目标。然,目标再好,没有实现目标之路径,也是枉然。
实在说来,真乃天助我也。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挂牌之时,到场嘉宾中,有一位着名翻译家许钧先生。许先生在中国翻译界大名鼎鼎自不必说,更为要紧的是,他是勒克莱齐奥先生作品重要的中文翻译。用许钧先生自己的话说,勒克莱齐奥先生是他近30年的老朋友。勒克莱齐奥先生曾到淅西的一个小山村,许钧先生的老家看望过许先生的父母和家人。难怪勒克莱齐奥先生来泰之后,要专程去兴化看望毕飞宇的父母。对于好朋友,勒克莱齐奥先生一直坚持这么做的。我也听说,勒克莱齐奥先生也曾去过高密莫言先生的老家,看望过莫言先生90多岁的老父亲。用国人的话说,勒克莱齐奥先生,真乃重情重义之士。
抓住勒克莱齐奥先生在南大讲学之际,通过许钧先生搭桥,于是就有了勒氏的来访。
众所周知,尽管高行健先生加入了法国籍,但不可否认他是第一位华人诺奖得主,他的《灵山》《一个人的圣经》等作品,我认真读过的。他对西方现代小说思潮引入中国是做出了贡献的。他的实验话剧,在当时影响颇为广泛。我至今都记得,高行健先生2000年获得诺奖时,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朱镕基,是公开向他的获奖表示过祝贺的。而高行健,祖籍泰州。因此上,我跟勒克莱齐奥先生见面时的第一句欢迎语,没有任何毛病。
如果说,我的介绍给勒克莱齐奥先生以“惊喜”,那么,初见70多岁的勒克莱齐奥先生,他带给我的则是“惊奇”。他自然是有着法国成熟男性所特有的那种浪漫气质的,有着一双善于捕捉的眼睛。他随身背着的,便携式软布包,显示出主人的率真、随和。而时令已经是11月底的冬季,他竟然还穿着一双我们夏天才穿的凉鞋,真的让我十分惊奇。
他带给我的“惊奇”还没有停止。翌日清晨,担任勒克莱齐奥先生此行翻译的许钧先生,打电话给我,说是勒克莱齐奥先生现在需要睡觉,当天上午所有行程全部取消。
“上午所有行程全部取消?不是开玩笑吧?”电话里,我进一步跟许先生确认。要知道,勒克莱齐奥先生来泰访问,这是泰州文学界的一件大事,何止是文学界?对于泰州而言,都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方方面面重视,高度重视,那是不言而喻的。
半天的行程全部取消,这在我接待国内外名流的经历中,还是第一次。好在,许钧先生特地关照,有学生出现的场合,勒克莱齐奥先生一定要到场,不能跟学生们爽约。我正为在某高校礼堂勒克莱齐奥先生与学生的见面会不能按时举行而遗憾。因为他此次泰州之行,仅有三四天时间,事先有过充分酝酿对接,行程满满当当,调整余地极小。这一取消,很可能让那些原本满怀期盼的学子们失望矣!得到许钧先生的补充说明,我也由“惊奇”转为“惊喜”。
原来,当晚夜游凤城河,那通体金光闪耀的望海楼,于水光潋滟之中,倒影可见,如梦如幻,深深吸引了勒克莱齐奥先生的目光。从导游小姐的介绍中,勒克莱齐奥先生知道了“州建南唐,文昌北宋”的泰州,有2100多年的建城史,曾出现过唐代着名书法评论家张怀瓘,宋代着名教育家胡瑗,元末明初大文学家施耐庵,明代“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清代有“诗书画三绝”之誉的“扬州八怪”代表人物郑板桥,还有“东方黑格尔”着名文艺评论家刘熙载等一大批历史文化名人,近代的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更是水袖善舞,令世界惊艳。
勒克莱齐奥先生很是为高行健的家乡有如此美景,有如此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积淀,有灿若繁星的历史文化名人、当代名家而兴奋不已,竟至通宵未眠。故而,只能清晨入睡。毕竟是70多岁的老人,身体要紧。作为接待方,我们只得听从许钧先生的提议。
顺便说一句,勒克莱齐奥先生跟我的同乡,兴化籍当代着名作家毕飞宇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俩在南大有过交集,两个人在同一文学活动上的对话,在当时很是流行了一阵子的。“作家都是非常孤独的”,是他俩的共识。那一次,勒克莱齐奥先生坦陈,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是因为他在别的事情上没有什么天赋。在我的印象中,毕飞宇也说过跟勒克莱齐奥先生异曲同工的话。他在成为作家之前,干过新闻记者,当过教师,好像都不是太成功。由此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为了做作家而准备的。这是多年前的话了,后来他从江苏作协调到南大做教授,出了一本《小说课》,火得很。其实就是他的课堂讲稿编辑而成。这足以说明,现在的毕教授,很成功。
勒克莱齐奥先生前往兴化新垛施家桥施耐庵陵园,专程祭拜吾邑先贤施耐庵先生时,毕飞宇特地从南京赶来陪同祭拜。祭拜现场,勒克莱齐奥先生向施耐庵墓,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中国式的叩拜礼。有媒体记者现场采访,他说自己之所以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向一座土坟致敬,完全是因为“文学”二字!
在现场,我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在父亲陪伴下,手拿练习薄,等候着让勒克莱齐奥先生给他题写点什么。经询问方知,小孩子是一大早从邻近的姜堰专程过来的。因为喜欢写作,得到世界着名作家到来的消息,想方设法向学校请了假,前来一睹世界文坛大家的风采。这个小家伙的举动,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他自然也得尝所愿,得到了勒克莱齐奥先生的题签。
因为到了毕飞宇的老家,勒克莱齐奥先生专门提出来,到兴化城看望毕飞宇的父母亲,算是两人之间对家乡的互访。足见他俩之间情谊颇为深厚。
勒克莱齐奥先生在泰期间的重头戏,当然是在中国泰州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的那场专题讲座:“文学与人生”。
从他的讲述中,我们得知,勒克莱齐奥先生1940年出生于法国南部一个叫尼斯的小城。因为是二战中出生的孩子,童年是在饥饿中度过的。跟吃不饱肚子一样难受的,是“精神上的饿”,根本没书可看。
他说,“那时不仅没有书读,连写字的纸都没有。1945年战争结束,那年我5岁,开始尝试写小诗。我在一个木匠的抽屉里找到一支红色的铅笔,就用这支笔写。孩提时留下的记忆非常深刻,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有一个习惯,喜欢用铅笔和粗糙的纸写字,还喜欢写在小学生的练习本上。”
他还说到,“所以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对当地的图书馆产生特别的敬意,上午去南师大泰州学院,得知正在建图书馆,特别高兴。因为我觉得图书馆对于精神自由和精神敞开提供了可能性和保证。” 勒克莱齐奥先生对学子们特别的关爱,我们从他的演讲中找到了答案。
1945年以后,勒克莱齐奥先生从祖父那里得到了很多书,其中有许多游记,包括马可·波罗的游记。他知道马可·波罗来过泰州,并且知道马可·波罗说过关于泰州的那句着名的话:“这个城不大,但各种尘世的幸福极多。”他进而介绍说,“昨晚在游船上,绕着泰州老城慢慢行驶的时候,我在想马可·波罗是否也是乘着船过来,笼着这轻轻的雾,是否能感觉即将进入的这个城市,将是文化、思想、艺术的诞生地。”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勒克莱齐奥先生在很小的时候就读了大量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的文学作品。虽然很多都不是适合孩子看的书,比如《堂吉诃德》等。更为有趣的是,酷爱阅读的他,不仅读完了插图精美的植物大百科全书,就连19世纪的那种“教女人怎样说话,尊重她们的丈夫”的《对话大辞典》之类的书,他都照看不误。
旅行是勒克莱齐奥先生的爱好甚至宿命。特别喜爱旅行的他,从一本本介绍东方古国中国、印度的游记中,不仅汲取了大量文学知识,也鼓起了他想远行游历中国等地的梦想风帆。他曾先后在泰国佛教大学、墨西哥大学、美国波士顿大学等多个国家的高校任教过。不断的旅行在他的书中多有反映,由此出发,他的作品也广泛涉及文化冲突、全球化不平等的另一面。
相比欧洲的发达城市,勒克莱齐奥先生更喜欢遥远的、现代文明还没着落的地方。已经游历过非洲、南亚、墨西哥、毛里求斯等地的勒克莱齐奥先生告诉我们:“其实,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文化都可以在同一部文学作品中体现、相遇。通过文学,我们可以超越国度、超越时代去了解各国的不同文化,并在超越中达到与之交流。”
勒克莱齐奥先生在他的讲述中,谈及了对老舍笔下“老北京胡同”的文化魅力,谈及了墨子“兼攻”“非攻”思想,并且认为墨子对人类文化思想的贡献,可以与达芬奇相媲美。
他告诉我们,“我是一个喜爱写作的人,写作需要词语的积累、丰富的想象,这需要与全世界的人类精神文化进行互相交流。所以,我在不停地给我的人生来一次文学的旅行。例如,像我在泰州的这次旅行之后,也许泰州秋雪湖、凤城河等许多不经意的东西,就会慢慢融入我的记忆、融入我的写作之中。我今后一定要到泰州住上一段时间,好好感受泰州文化。这个我是认真考虑过的。”
勒克莱齐奥先生讲座的当天,小小的国际写作中心济济一堂,楼梯上,大门外庭院区域,挤满了文学爱好者。因为害怕人多无法应对,我们都没有对勒克莱齐奥先生的专题讲座作公开预告。然而,消息还像展翅的小鸟,传遍了整个小城。
两个多小时的讲座,勒克莱齐奥先生首次在泰州讲述了自己苦难的童年,事后他告诉我,因为太多的痛点,深扎在自己的记忆深处不能自拔,因此他一直采取闭口不提之态度。心诚至此,我惟有向勒克莱齐奥先生奉上深深的敬意。他的讲座,我们根据许钧先生现场翻译的录音,第一时间整理出来,在稻河文艺网刊发,且全文印发全市各文艺家协会。
写到这儿,我不得不向现在已经退休回到原籍的许钧先生奉上深深敬意!在勒克莱齐奥先生讲述过程中,许钧先生不停地笔录,作同步直译。两个多小时下来,许先生身上仅有的一件衬衣,竟然背湿矣!这是怎样的劳动强度?!在11月底这样一个冬季,让许先生有如度过了一个炎炎的夏日。要知道,许钧先生是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资深翻译家,勒克莱齐奥先生作品的重要中文翻译,其成名作《诉讼笔录》就是由许钧先生首译进入中国的。
我想,为勒克莱齐奥先生的一次讲座,许钧先生如此用心、用神、用力,还不是为让泰州的文学爱好者们能领略勒克莱齐奥先生原汁原味的讲述以及讲述之精髓?!活在尘世,对许钧先生的付出无以回报,惟晚宴时以杯酒敬之!
后来,勒克莱齐奥先生与莫言先生在山东大学也做过一次以“文学与人生”为主题的交流。这已经是一年之后了。勒克莱齐奥先生将他对这一主题的第一次公开呈现,留在了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诚如勒克莱齐奥先生所言,那是他第一次系统梳理回忆自己苦难童年。不止于此,他对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的评价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
“这里的确是一片文学沃土,春天有郁金香,秋天有芦苇花,加上夜晚波光粼粼的湖水,无一不在触发我的想象力。我非常向往生活在这个宁静的城市,在这个美丽的写作中心住下来写东西。希望以后各国的作家也都能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在许钧先生的翻译下,勒克莱齐奥先生还满有兴致的,学着用中文说了一句:“芦花!”
让我深感欣慰的是,他用法文为泰州市文联题写的:“致以我最诚挚的友谊”,成了我们最为珍贵的收藏,亦成了我们与先生之间友谊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