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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师带徒”计划成果展示之十三:孙频

        (2021-11-17 11:22) 5962450

          编/者/按

          江苏作协“名师带徒”计划源于2018年10月省委、省政府《实施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工作方案》,共有20对文学名家与青年作家结为师徒。厚培沃土,春播秋收。在此,我们开设“‘名师带徒’计划成果展示”栏目,展现文学苏军薪火相传的良好态势。

          一、孙频简介


        徒弟:孙频

          孙频,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收获》《钟山》《花城》《上海文学》等刊,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代表作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及《疼》《盐》《裂》三部曲等。

          二、孙频创作成果展示


          发表

          《天体之诗》发表于《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选载于《小说月报》2019年第2期、《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2期

          《鲛在水中央》发表于《收获》2019年第1期,选载于《小说月报》2019年第2期、《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2期、《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2期

          《狮子的恩典》发表于《钟山》2019年第5期,转载于《小说月报》2020年1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12期、《中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6期,收入2019年《花城》出版社年选

          《白貘夜行》发表于《十月》2020年第2期,选载于《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6期

          《猫将军》发表于《花城》2020年第3期,选载于《小说月报》2019年第6期

          《我们骑鲸而去》发表于《收获》2020年长篇小说春卷

          《骑白马者》发表于《钟山》2020年第4期,选载于《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6期、《小说月报中长篇专号》2021年第1期

          《游园》发表于《江南》2021年第2期,选载于《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4期

          《天物墟》发表于《十月》2021年第2期,选载于《小说月报》2021年第5期、《新华文摘》2021年第5期、《中篇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6期

          《以鸟兽之名》发表于《收获》2021年第2期,选载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6期

          《诸神的北方》发表于《钟山》2021年第3期

          《尼罗河女儿》发表于《长江文艺》2021年第8期

          《杀手》发表于《小说界》2021年第2期

          出版

          小说集《裂》,北京联合出版集团,2019年1月出版 

          小说集《鲛在水中央》,博集天卷,2019年4月出版

          小说集《我们骑鲸而去》,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

          小说集《以鸟兽之名》,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4月出版

          获奖

          2019年:获首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大奖、第十八届百花奖、第三届茅盾文学新人奖、2019年度阅文• 探照灯书评人图书奖,入选2019年度收获文学排行榜、十月排行榜、《扬子江文学评论》2019年度排行榜。

          2020年:获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华语文学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第二届西北文学奖,入选2020年度收获文学排行榜。

          三、孙频作品

          鲛在水中央(节选)

          1

          昨夜山间淅淅沥沥一场微雨,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雨滴正拍打着这漫山遍野的落叶松、栎树和云杉。

          树下开着野玫瑰、老虎花、荚蒿。层层叠叠时远时近的雨声在无边的森林里游荡,雨滴从树叶间滑落的回声又冷又远,流年在梦中暗换。

          大概昨晚喝得又多了些,蜡烛都没吹灭就睡着了。醒来才发现那支蜡烛在半夜已经自行燃尽,只在桌子上结下一堆皱巴巴的蜡泪,里面还裹着一只小飞蛾的尸体,琥珀一般。

          我朝地上一看,那只肥大的塑料酒壶静静卧在我的鞋边,里边还有半壶酒。我每晚都要从这酒壶里倒出一碗酒来,点着蜡烛一边喝酒一边看书,跳动的烛光把我的影子扣在了墙上,比我自己大出好几倍来,像座狰狞的建筑耸立在那堵墙上。

          大多数的夜晚,我都是这样打发过去的,点支蜡烛看本书,看上几页了抿上一口酒,再看几页再抿一口。下酒的多是些山里的花鸟鱼虫,或是把山里采来的木耳用开水焯一下,用蒜泥和野葱拌了;或是把土豆埋进炉灰里埋一个下午,到了晚上把烧焦的土豆壳敲开,再往冒热气的沙瓤里撒点盐。

          柳木桌上胡乱堆着一摞书和杂志,有《老残游记》、《红楼梦》、《唐诗百话》、《三言二拍》、《诗经译注》,杂志多是些《读者》和《书屋》,还有几本破破烂烂的《今古传奇》。除了这张柳木桌,屋子里还有橡木柜、核桃木椅子,都是在我小的时候,我父亲用这山里的木材亲手做的。

          当年铅矿倒闭后这些家具都留在了职工宿舍里,多年以后我回来打开这间宿舍一看,那些家具居然还是我当初离开时的样子。如同寒潮一夜忽至,不及躲避,冰雪下到处锁着栩栩如生的鱼虾尸体。因为地处深山,铅矿倒闭之后连电也被停掉了,现在这整座废弃的铅矿里就住着我一个人。

          我朝挂在墙上的那本巨大的日历看了一眼,2008年4月17日,这是我住进这废弃铅矿里的第四年了。每年过年买年货的时候我都要下山买这样一本巨大的日历回来挂在墙上,上面庞大鲜红的数字隔着老远就能跳到人的眼睛里。因为一个人在深山里呆久了,会感觉像掉进了时间的黑洞,无论宇宙间又孵出多少个新鲜的日日夜夜,都会立刻被这无底的黑洞吸收进去,被消化殆尽。

          人被裹挟在这黑洞当中时会有一种类似于要永生下去的恐惧感,无边无涯,有时候过着过着居然连自己的年龄都会突然忘记,一时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活了几百岁。想想一个失去年龄的人就这么无限地奔走在时间里,没有个歇脚处,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死去,便觉得又是可怜,又是好笑。

          我穿好衣裤出门打水。铅矿大门外的树丛里藏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山里的溪流都这样,只能满山听见环佩叮咚,似在脚边又似在身后,却终是无迹可寻,在这山中久居才能掌握其秉性。我提了一桶水回屋洗脸刷牙,又在门口的泥炉上熬了点小米粥做早饭。

          吃过早饭之后我对着墙上残留下来的半面镜子细细把下巴刮干净,把头发三七分梳整齐,再喷了点摩丝定型。然后穿上一件卡其色衬衣,打好那条蓝底白点的领带,外面再穿上一件深蓝色西服。我一共有三件衬衣三套西服两条领带,三套西服的颜色款式都一模一样,是多年前请同一个裁缝做出来的。所以以前老有人以为我一年到头就一身衣服,从来不换,其实是我来来回回已经换了多少次了别人并不知道。

          把自己穿戴整齐是我每天早晨起床之后的一个重要仪式。就是这一整天都不过对着山林和鸽子,我也不敢在仪表上有丝毫一点懈怠。真的是不敢。这是一种站在断崖边上的感觉,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一个人住在深山里,整天除了植物和动物,没有任何观众,自然是身上随便披挂个麻袋都能出入,可是我不允许自己这样随心所欲地塌下去,或者,掉下去。

          穿戴整齐后我照例在荒凉的铅矿院子里巡视了一圈。铅矿四面环山,如在井底,破败的采矿车间门窗洞开,里面住着年深日久的黑暗。当年卖剩下的几台锈迹斑斑的破碎机和球磨机,如年老的象群挤在黑暗里等待死亡。干涸的浮选槽里长满荒草,槽边是当年开采的矿石,有铁矿石、金矿石、铅矿石。我太熟悉这些矿石了,铅矿石里有紫色的晶体,黄铁矿石里有一种金黄色的光泽,金矿石看起来反倒没有黄铁矿石那么耀眼。废弃的高炉默立着,水塔顶上住着一大群野鸽子,只要往水塔上随便扔块石头,那群鸽子就会呼啦啦从水塔顶上炸起来,仓惶地四散而去,到黄昏时分,又会在一轮血红的残阳里飞回来栖于塔顶。

          我站在水塔下仰着头看了会鸽子,继续往前逡巡。山里的寂静所产生的压强挤压着我,有时候竟会把我一路挤压向童年,我养了一黑一灰两只兔子做伴。我记得我小时候就养过这么两只兔子,每天放学后头一件事就是兴冲冲地跑过去喂它们。这中间的四十多年忽然被挤成了薄薄的一扇门,我推开一看,那一黑一灰两只兔子居然还在门后,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也从未离开过。

          我独自走过矿区的幼儿园、医疗室、图书馆,这些阒寂无人的废墟散发着类似于坟墓的气息。但我走在这废墟里还是不由得觉得亲切,像走在曾经的自己里面,从前的那个少年包裹着如今已到中年的我,像小时候玩过的俄罗斯套娃。

          我八岁那年随着父母从山东的一个海岛来到这深山里的铅矿,父亲从海岛上的一名军人转业成铅矿上的小干部,母亲则在矿上的图书馆做了管理员。我二十九岁那年离开了倒闭的铅矿,四十岁那年又一个人回来了,回来时铅矿已经是一座无人的废墟。

          我重返铅矿的那个晚上,整个矿区没有电,我也没有准备蜡烛,到处是最原始的黑暗。荒草早已过人头,矿区的骨骼和周围毛茸茸的密林如血肉长在了一起。荒山密林之上是一轮巨大的明月,我感觉自己像忽然退回到了最远古的洪荒时代,满目只剩了山林和月光。月光像大雪一样隆重地覆盖着这片废墟,我乘着月光重新游荡在阔别已久的故地。

          我记得我推开少年时代最熟悉的图书馆的门进去,所谓图书馆其实就是两间简陋的平房,门口那把管理员的椅子是空的,布满灰尘和蛛网,母亲曾经就坐在那里。几排书架空旷荒芜,我曾借过的那些书都已经不见了,只地上还零散地扔着一些书,月光从门里涌进来,那些书被淹没了,闪着银色的磷光。

          被月光淹没的一瞬间,我又有了那种置身于水底的感觉,好像是在童年那个海岛的海水里,我一直向海底游去,直到水压即将把我挤爆。周围海水的颜色在慢慢变深,有大鱼和灯笼般的彩色水母从我身边游过,那时,我看到那些大鱼时往往会觉得敬畏和尊重,我会给它们让路,因为它们看上去古老而庄严,像人类的祖先。

          我又好像正潜在那个藏在这深山里的无名湖底,那个湖的周围全是密不透风的参天古木,树林阴森森地看不到头,林间飘荡着鸟儿们各种古怪的叫声。有风吹过时,成片的树林在嘶吼,而湖面却静极了,像面大镜子,在阳光下有一种璀璨的感觉。而那湖底却是幽深恐怖的,水极清澈,能看到大片大片墨绿色的水草,像女人的长发一样在水中鬼魅地招摇着。鱼儿们在其中嬉戏,柔软的蛇鱼和水草交缠在一起,湖底到处是长满水藻的毛茸茸的石头、贝壳。

          在这湖底还有一具人的尸体。那具尸体这么多年里一直就沉在这水底,却是因为,它身上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是石头把它锁在了这湖底。

          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还是完整的、新鲜的,还是一个人的形状,呈现出石灰一样僵硬的滞白。等我第二次再潜入湖底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开始变得残缺不全,鱼儿们把它身上脸上咬得坑坑洼洼的,它的一只眼睛被鱼吃掉了,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大洞。右手上的肉已经被鱼啃噬干净了,露出了雪白的骨头,那只露出白骨的手就那么在水中安静地张开着,还有几只一寸长的小鱼正叮在那手骨的缝隙里觅食。

          我仔细辨认,不是水,只有满地的月光。我从地上捡起一本满是灰尘的书,就着月光看到是一本破旧的《矿产资源勘查学》。我又捡起几本书走出了图书馆,我像小时候来借书一样抱紧它们,仿佛它们可以给我御寒。那个夜晚,我坐在外面的石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的背后是黑暗如古堡的图书馆。

          半夜了,我听到周围丛林里有沙沙的声音,那可能是一只野兽。巨大的月亮就悬在我的头顶,在这无人的深山里,月亮看上去极大极亮,如同一个上帝坐在那里。因为有月亮在,我心里静了些,到了后半夜,居然就靠在墙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把我少年时代和父母一起住过的那间宿舍收拾了一下住了进去,屋里的家具都还是我当年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安顿下来之后,又经过一番踌躇,我决定去看看它。

          于是我朝着那片藏在这深山里的无名湖走去。我一直相信除了我,世上没有谁还会知晓这个湖的存在。我还是个少年时就找到了这个秘密存在的湖,那时候因为刚从海岛迁徙到这山林里,我浑身干燥难忍,于是漫山遍野地找水想游泳。山里只有腿肚那么深的小河流,没法游泳。铅矿的工人们告诉我,这山上是不可能有湖水的。但我相信我在山间已经嗅到了湖的气息。

          就这样,我跟着弯曲的山间河流一路寻找,河流忽隐忽现,多数时候河流都是藏在柳树林里的,因为柳树逐水而生,有水的地方就有柳树。遇到石头多的地方,河流就会变急促变大声,喧哗着从柳树林里钻出来。在阳光下明亮地流一会,忽然又不见了,再见到它时,却是清泉石上,有一尾野生的金鳟鱼在水中倏忽掠过。

          我就这样跟着河流走进了一片阴森的原始密林,在那不见阳光的密林里穿行了很久。周围的树木越来越高大古老,越来越茂密蓊郁,但那条河流从不曾断开,一直向前流动着,行走着。我相信,只要河流没有断开,我就不会迷路,所以,我一边恐惧着,一边却还是紧紧跟着这河流前行。忽然,树木一下消失了,前方静静地、耀眼地跳出了一片湖。

          湖就在这密林的中央。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不舍得告诉任何人关于这个湖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个只属于我和这个湖之间的秘密。我一直记得我第一次跳进那湖水里游来游去的感觉,像从干燥陌生的生活里挤进了一道潮湿的裂缝。

          后来我一直相信这面湖就是世间留给我的一道缝隙。

          我走出铅矿的大门,再次跟着河流往深山里走去,走进那片阴森的密林,走着走着,忽然有一片湖水像梦幻一般出现在了我眼前。无名湖看起来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碧绿的湖面静得可怕,一丝皱纹都没有,似乎在这几年时间里它不曾被任何东西打扰过。我先是在湖边静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来佯装着散步,仔细观察了一番周围,不见人影,只有无边的密林和倏忽掠过的鸟影。我脱了衣服慢慢潜入水中,以免惊起太大的波纹。

          平静的湖面下存在着另外一个丛林,有植物,有动物,也许在这样的湖底还有一位维护秩序的统治者,类似于龙王或者水妖。我在鬼魅般的水草间游来游去,寻找着记忆中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我在幽暗的湖底看到了那块大石头,它依然在那里,轮廓没变,只是身上已长满青苔,这使它看起来变臃肿变柔软了。

          然后,我看到了压在石头下面的那具尸体。墨绿色的湖底上一点刺目的白。它还在原地,只是已经变成了一副干净的白骨,上面居然连一点皮肉都没有了,那白骨像瓷器一样洁净,安宁肃穆,竟让人不再觉得恐惧。有一条小蛇鱼从它头骨的左眼眶钻进去,又从右眼眶里钻了出来,摆摆尾巴游走了,看上去在这湖底玩耍地天真无邪。

          在我身边游来游去的鱼儿们看起来似乎都格外肥大,这使得它们身上有一种妖气。我开始使劲划动双手双脚,向泛着微光的湖面升去。

          转眼间我已经独自在这深山里住了四年了。四年里我开垦了十几亩山地,种上土豆和莜麦,因为这山上早晚温差很大,特别适合土豆和莜麦的生长。秋天收成了以后拿到山下去卖,平时在山上采的木耳蘑菇晒干了也拿到山下去卖。我太了解这片山林了,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蘑菇,我还知道在这山林里只有橡树可以长出木耳,而且只有冬天砍倒的橡树长出的木耳最多,有时候一根倒在地上的橡树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木耳,像长出了无数只耳朵。所以在每年冬天的时候我会砍倒十来棵橡树,好等到来年采木耳。

          我还在下面半山腰的三条路岔口处开了个小饭店,挂了个木牌,白底上四个红字“岔口饭店”。那是公路还能通到的地方,路边有间废弃的护林人住过的小屋子,灶台是现成的,还有炕,屋里只够摆一张饭桌。

          我的饭店里平时只做四个菜,过油肉、酱梅肉、野鸡炖山蘑、烩土豆。只在春天和夏天的时候偶尔用香椿、苜蓿和蒲公英拌点凉菜。我从不用鸟铳打野鸡,响声太大,我的办法是把粮食拌上酒,撒在山林的空地上,野鸡吃了粮食之后就会醉倒,躺在那里就睡着了,如果是冬天,睡着之后就被冻死了。第二天捡到的野鸡已经硬邦邦的,一碰还叮当作响,像用玻璃做的。而且醉倒的野鸡都是一对一对的,因为它们喜欢夫妻结伴而来。偶尔,如果捉到一条蛇,我也会把蛇炖了吃。当我一剪刀下去把还在扭动的蛇剪成两截时,我心里还是会暗暗一惊,为自己身上那些已经暗中发生的变化而吃惊。我曾经可是连只虫子都不忍心踩的人。

          去我饭店吃饭的人不算多,多是些进山拉木料的大车司机和进山采木耳的人,偶尔还有些专门赶过来找我的故人。因为我没有电话,这里便成了我和昔日故人们唯一一个隐秘的联络处。

          在矿区里巡视完一圈之后,我从大门出去,沿着山路往林子里走了几步路,准备给兔子割些苜蓿。进铅矿的这条僻静的山路没有通公路,早已被世人遗忘在深山里,又经过山洪的冲刷和野草的侵略,已变得越来越窄,有些地方几近于要消失了。在这条山路上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人,如果真的碰到一个人,他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在那里割兔草,估计也会吓一跳。

          我回去把兔子喂了,又在水塔的周围撒了些玉米粒喂鸽子,然后便准备下山一趟。我大概半个月左右会下一次山,所谓下山就是到山下附近一些村庄的小卖部里买些日用品,那些村庄,即使最近的也要三十里路。我有时候用钱买,没钱时就用我在山上采的木耳来换。木耳的价格很高,山下的村民都认木耳,所以木耳在这一带就像货币一样好使。

          我背上包,骑着一辆旧摩托车往山下驶去。刚开始的时候我下山都是靠走路,一走就是半天时间,往回赶的时候还得走夜路。据说在山上走夜路的时候,会碰到有人在背后拍肩膀,这时候千万不要回头,因为那多半是狼在用它的爪子敲你的肩膀。狼在当地被叫做麻虎。我倒不怕遇到狼,因为我知道所有的动物其实都是怕人的,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而且动物能看出人身上的火焰,遇到火焰高的人,它们就会远远避开。所以我走夜路的时候从没碰到过任何野兽。

          走完那段崎岖的山路就上公路了,在这山路与公路连接的地方,常年有一处浅浅的水洼,这水洼附近便成了蝴蝶的家园。夏天每次走到这里都有成千上万只蝴蝶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有的还会落在我头上、身上。回来的时候又是一身蝴蝶。

          这次下山我要去的村庄离铅矿有三十多里路。这个村庄有一个雅致到奇怪的名字,落雪堂。不知道是不是和村口的那棵大杏树有关。这村口有一棵巨大的千年杏树,因为年老,树根盘结突出,竟可以供十几个人同时坐在树根上乘凉。树冠则庞大得有些遮天蔽日,好像整个村庄都不过是这老树孕育出来的子嗣。每年到了清明前后,一树杏花如雪,有风吹过的时候,落花几乎要把整个村庄都埋起来了,一直要到五月,这个村庄才能渐渐从花醉中苏醒过来。

          我先是骑着摩托车去了一趟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支牙膏一块肥皂两包蜡烛。然后再骑到村西的范听寒家门口。

          (原文全文发表于《收获》2019年第1期) 

          四、名师点评


        结对名师:赵本夫

        赵本夫,小说家。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等奖项,曾担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江苏省作协副主席。

          《鲛在水中央》简评 

          孙频的《鲛在水中央》是一部冷峻的小说,甚至有点冷硬。主人公海涛和另三人合谋杀死坑骗他们的企业家范柳亭,独自隐居在深山里,守着一座空寂的大山,守着爹娘的坟,守着一座他曾经工作过的废弃铅矿,也守着一个隐秘的湖,那个湖里隐藏着范柳亭的尸骨,他似乎并没有觉得恐惧,时不时还去看一下。也没有因此而颓废,即使在这不见人影的深山里,他仍然每天要穿上西服打上领带,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有滋有味地生活。他不仅在半山腰开了一个小饭店,还时不时带上山菇野味去几十里外的集市上去换些钱,买些日用品,并且仍然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不怕招人注意,暴露身份。更过分的是,他还经常去山下的村子里,到一个孤独的老人家里借书看,并和他喝酒聊天,帮他收拾院落。而这个老人正是被他杀死的范柳亭的父亲。这是一个当年被打成右派流放到这个小山村的城市知识分子。这个老人已经太老了,一直在苦等失踪的儿子范柳亭归来。老人其实已经猜到什么,但至死也没有说破。这个故事本身并不特别新奇,但叙述的过程却值得称道。不仅含蓄,而且从容。作品对山野和自然景色及生活细节的描述,花了很多笔墨,这和当下许多作品直奔故事,急吼吼设个套又急吼吼解开一个谜团,有很大不同,具有巴尔扎克式的叙事方式。更不同于一般女性视角,更多关注内心、情感等细腻的情致,而是写得很开,面向人间社会,成为一个时代的投影,这是很难能可贵的。写开对一个作家来说很重要,哪怕面向内心,同样有一个写开的问题。平常生活中,我们会听到这样的话,说练书法字要写开,说小孩长高是长开了个头,小孩长大懂得多了是人大心开,等等。孙频作为一位青年女作家,不愿螺丝壳里做道场,她有不同寻常的宽广视野和冷峻,这为她今后写出更好的作品奠定了一个很好的基础。此外,这部中篇小说的语言也值得称道,不落俗套,常有不寻常的句子,比如:“大雪一样的月光”、“牙齿般的气息”。一个老妓女和嫖客在阁楼里对话时的喃喃自语:“哪个不讨厌自己。”这类句子很多,令人心惊。

          但这部小说也有一些不足之处。老人的孙女范云冈之前和“我”并无交集,只是听老人说起来,大约知道一些她的事,却把她的事叙述得很详细,连对话都有。有对话也可以,但不应加引号。以老人的沉默性格,不可能向“我”说得那么仔细。这是不够细致之处。其实,主人公海涛完全可以和范云冈早一点交集,二人之间在情感、爱恨、人性、欲望之间多一些纠缠,会使小说多一些人性的开掘,也会让作品更加饱满。另外,小说里多次说到西服,但西服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其实西服是可以横生枝节的。一般老人死前,额上的皱纹会舒展开。这位老人死前,可以让他的“驼峰”消失,舒服地躺在床上。因为他一生的苦难和重压都没了,也能坦诚地说出自己也说过谎。写开是好事,但不能有漏洞。的确,小说并不需要把话说完,一定有头有尾,但能让小说增色的地方,决不要放过。

        2021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