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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事长风采第三期——黄跃华

        2017年02月14日 17时19分 

          

          本期干事长简介:

          黄跃华,中国作家·雨花姜堰读者俱乐部干事长江苏省作协会员,现任泰州市姜堰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广播电视台台长、泰州市金姜堰旅游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4年间在《河北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20多篇。2014年重拾文学创作,已在《中国作家》、《雨花》、《山花》、《青海湖》、《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近20篇。其中,短篇小说《咤叫的乌鸦》刊于《雨花》杂志2015年第3期,被《小说选刊》2015年第5期选用,并获得2014-2015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读者最佳印象奖。中篇小说《芝麻大的事》刊于《中国作家》2016年第10期,并被《小说选刊》2016年第11期选用。有作品获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

          2015年7月被《雨花》杂志社委任为中国作家雨花读者俱乐部干事长,筹办姜堰俱乐部。俱乐部于当年8月起对读者开放。

          一年多来,姜堰俱乐部在《雨花》杂志社和中国作协出版集团的指导与支持下,积极开展丰富多彩的活动,通过文学沙龙、名家座谈、作品研讨、送文化下乡、有奖征文、《雨花》品读会、作家读者见面会等活动,推广和深化全民阅读精神,成为联系作家和读者的桥梁和纽带,也是读者和文学爱好者交流与阅读的重要场所,在当地有很大的影响力。

          

          附一:“中国作家•姜堰雨花读者俱乐部”2016年开展活动情况  

          中国作家·雨花读者俱乐部于2015年7月5日,在姜堰古罗塘文化景区挂牌成立。着名作家、省作协副主席储福金揭牌。

          俱乐部成立以来,积极开展丰富多彩的活动,推广和深化全民阅读精神,成为联系作家和读者的桥梁和纽带,也是读者和文学爱好者交流与阅读的重要场所。

          1.开展文学沙龙活动。2016年3月25日,姜堰雨花读者俱乐部干事长、作家黄跃华主持召开文学沙龙活动,20多名姜堰籍作家及文学爱好者欢聚一堂,共同商讨俱乐部活动事宜,确定了俱乐部的运行制度、活动方案等事项。

          2.着名作家毕飞宇与本地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开展交流座谈会。2016年6月4日下午,着名作家、省作协副主席毕飞宇,原省作协副主席、《扬子晚报》副主编周桐淦,泰州市作协主席庞余亮来到姜堰区雨花读者俱乐部,与本地作家交流写作经验,给姜堰籍作家和文学爱好者提供了一个聆听名家大师指导的平台,进一步提升了俱乐部的影响力。

          3.《雨花》杂志主编李风宇调研俱乐部建设情况。2016年6月21日,《雨花》杂志主编李风宇调研姜堰读者俱乐部,对俱乐部的运行和活动开展情况给予了充分肯定,并对俱乐部的进一步发展提出了指导性的建议。李风宇还与本土作家代表就诗歌、小说创作进行了交流。

           

          4.开展作品研讨会。2016年10月22日上午,中国作家·雨花读者俱乐部对姜堰作家黄跃华先生文学作品开展研讨。《雨花》杂志社主编李风宇,泰州市部分作家和评论家参加,从不同角度对黄跃华作品进行了分析评价,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5.着名作家曹文轩应邀到姜堰开展文学交流活动。

          6.开展送文化下乡活动。2016年12月30日,姜堰雨花读者俱乐部积极参加送文化下乡活动,给顾高镇克强学校送去了200本《雨花》杂志。

           

          附二:代表作五篇

          1.牛毛在飞(小说)

          2.桃花垛(小说)

          3.诱变(小说)

          4.咤叫的乌鸦(小说)

          5.芝麻大的事(小说)

           

           

           牛毛在飞

          1

          天黑了,胡大才骑着摩托车赶回城郊的家。过去他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自从父亲身体不好后便回来得勤了。胡大才在城里也买了房,老婆陪儿子读高中。

          胡大才在长江上跑运输,两条船,一条三百吨,专帮安徽、浙江的厂家往南通送货。父亲胡本富七十五,杀了一辈子牛,因下手准,放倒一头牛从不用第二刀,四乡八邻的人干脆喊他胡一刀。

          胡大才停下车敲门,没人答应。按了两下喇叭,大门终于吱出一条缝,露出两只眼东张西望。胡大才显然不悦,冲着父亲道,你以为贼呀!胡一刀嘿嘿一笑,万一是贼呢?胡大才跺跺脚,跺得皮鞋上的石灰四处乱飞。老黄狗见到亲人,亲热地跑过来摇头摆尾。胡大才拍拍狗头,洗了手,拿来方桌上的酒,就着中午的剩菜自斟自饮起来。胡一刀坐在一边,边抽烟边东拉西扯,扯到了化工厂的刘三去南京上访,村北头的存发得了癌症,垛上的张寡妇又有了相好的。胡大才嗯嗯的应着,这些人在他的脑子里都已经生了锈,辨不出颜色,倒是张寡妇有点印象,他与父亲有一腿。胡大才眯起眼盯着父亲,几天不见,父亲的脸色煞白了许多,像泡了一夜的猪肺。春上胡一刀住了一个月院,却始终没查出什么病,这令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奇怪。胡大才问他这几天情况如何,胡一刀摇了摇头,说闻到油味就想吐,觉也睡不踏实,特别是电视台的人来过后老做恶梦。胡大才问,电视台找你干什么?胡一刀啰啰嗦嗦了半天,胡大才总算明白了个大概,原来,张甸的李四从安徽买回来二十头牛,下车时一头挣脱了,沿着公路狂奔,逢物便挑,逢人便顶,一共顶伤了十二个人,更为严重的是,李四八十岁的老母亲在门口晒太阳,被顶到鸡棚上,当场摔死了,肠子挑出一丈长。电视台找曾经杀过牛的探讨缘由,找到了胡一刀。

          “噢!”胡大才晃晃脑袋,嘿嘿笑了两声说,这可是条好新闻呐,如今的报纸电视,一打开成天都是干部忙着开会,一个又一个,狗卵子大的干部都是“重要讲话”,我看都不如这有意思。吱的一声喝下满盅酒,咦,他们问你啥?胡一刀连喘了几口气答道,问我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是不是牛在报复人?胡大才拣起最后两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说,不早了,没意义。

          胡大才上床后打开电视,他有睡前看电视的习惯,老婆喜欢早睡早起,为此十年前便与他分床睡了。调到本地台,恰巧在播采访胡一刀的节目。电视里的胡一刀面无表情,嘴丫泛着白沫演示着他那独特的杀牛术,先把牛头按到地,把牛绳拴进一个小铁环,再把系在前后各一只脚的绳子也拴进去,收紧,抓起刀,对着牛脑上凹下去的地方扎下去,血喷到屋顶,牛晃荡一声倒下。

          女主持吓得双手捂眼,大声尖叫:太恐怖了!太恐怖了!电视里的胡一刀愣住了,嘴丫上的白沫霎时被冻硬了僵在那儿。女主持颤抖着声问,牛拉犁耕田耙地,任你喝任你抽,一生无怨无悔,到最后还要被你杀了,你不觉得它太可怜了吗?胡一刀无所适从地搓着手,搓得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女主持后退一步,又问,听说牛也有灵性,死前也怕,也流泪是吗?胡一刀茫然地望着四周,木木地点了点头。那怎么办?胡一刀尴尬得直搔头,搔得一头白发东倒西歪,这个,这个,噢,我就摸它的头,哄它,骗它,别怕,我带你去吃嫩草,满渠满沟的嫩草,一大片一大片,碧绿碧绿的,让你吃个饱,吃个够。

          看到这里,胡大才扑嗤一声笑出来,老牛吃嫩草,怪不得你胡一刀成天惦着张寡妇呢,人家四十多,小你二、三十,你这算不算老牛吃嫩草?

          女主持还在不停地问,牛那么善良,你怎能去骗它呢?有作家写过老人骗牛干活,你却骗它去死,你怕不怕?胡一刀慌忙摆手,逃也似的离开了电视。胡大才笑道,丢人现眼,你不会问她,你吃牛肉吗?你吃的牛肉哪儿来的?又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

          胡大才迷迷糊糊睡去,做了一个浅蓝色的梦,梦见女主持款款向自己走来,两条细长腿粉白娇嫩,一双媚眼脉脉传情,勾人魂。怪不得人们常说女主持都不是凡人,不少都靠脸蛋和大腿吃饭的,唉,用一句时髦的话说,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2

            胡一刀每天早上都要去村头的庙里敬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的头香都是他上的。胡一刀上香前必先去茅厕,排尽肚子里的秽物,洗漱干净,这才上路。

          春上从医院回来,胡一刀便明显的感到身体不行了,在庙里跪下磕头时几乎爬不起来。他沿着村后那条小河蹓跶,秋天到了,四下里一片金黄起来,拂面而来的风中散发着甜甜的果香,那是梨子的香味、桔子的香味,还有河里的荷花香。几个女人在用木桶采菱,招着手喊,胡一刀你成名人啦,都上电视呢。胡一刀慌忙摆手,别提了别提了。女人们又喊,你胡一刀也有熊蛋的时候,人家问你杀牛怕不怕,你双腿直打抖,脸白得都跟女人裤裆里的纸一般。女人们咯咯地笑。胡一刀赶紧走人,咯咯的笑声在后面追着他,追得他心里毛毛的,追得他一头撞进院子,险些撞上堆在墙角的废铁废钢管。这些都是胡大才带回来的,说还可以搞点加工副业赚点钱。

          胡一刀育有三女一男,三个女儿都嫁到外地了,老伴五年前去世,他便跟着儿子过。儿子大才的名是他起的,虽说上学成绩不好,初中上了一年都没认全二十六个字母,但脑子活胆子大手段狠,干什么都没吃过亏,就连几年前流行炸金花,他也能把人家炸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最出名的要数那次在同顺楼,他抓了三张A,假装俯下身系鞋带。桌上五个人输红了眼,赶紧互相换牌,丁三换成三张K,信心满满得涨红脸,哪知道开牌后一下傻了眼,老A压老K,胡大才一把牌赢光了所有人的钱。后来胡大才帮人放水,百分之一的提成。发小顺才借了三十万收鸡蛋,车翻了,钱还不上,胡大才把他掳到一处猪圈,一拳便打断了他两根肋骨,从此顺才便成了残废。

          第二天上午,太阳好不容易露出脸,但软耷耷的没精神,爬了半天才倚上门前的那颗枣树。胡一刀本想去村部看医生,上次住院,那帮庸医居然没查出个究竟,这让胡一刀很纠结。四肢无力,胸闷气急,关节胀痛,你说这不是病是什么?胡一刀锁上门,歪歪咧咧地上了木桥。电视台女主持又来了,胡一刀想溜,但一袭白衣的女主持风一般飘过来,说请他配合一下,做一档关于生命的节目,争取拿奖。胡一刀不知怎么稀里糊涂答应她的,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带着她去了杀牛场,他只发觉自己像个木偶,像当年那些被自己骗了的牛,被人牵着,被人骗着去吃草……

          胡大才又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回来,照例的,坐在厨房里喝酒。胡一刀无奈地说,那个女人又来了。胡大才知道他说的女主持,渐渐来了兴致。就在前天夜里,和老婆亲热时他把身下的老婆想成女主持,蛮力大了许多,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儿子过来敲门。胡大才打诨说,我想跟哪个女人睡都可以,老婆骂他发高烧四十五度烧坏了脑子。他笑道,我把林志玲的头像贴在你脸上你不就成了林志玲?想到这里,胡大才不禁咧开嘴笑了。胡一刀被笑得摸不着头脑,诧异地瞪着眼。胡大才问女主持又问了什么?胡一刀记不清了,只记得问他一共杀过多少牛,胡一刀算不出,含糊地说,大约五六千头,女主持大惊失色,天啦,五六千条活生生的生命啊!你于心何忍,难道就不怕良心谴责吗?胡一刀的声音开始颤抖了。胡大才只顾埋着头喝酒。不知过了多久,胡一刀才低着声告诉胡大才,这几天我夜里老是做梦,梦见成百上千的牛聚过来,围在门前门后,围在屋东屋西,哞哞哀叫,久久不去……

          胡大才挥挥手,打断胡一刀的啰嗦,你有病,不要再去折腾自己,要想就想些愉快的事,比如当年你是全村第一个万元户,得过奖戴过大红花,比如你当年威风四面,迷倒多少女人,包括那个张寡妇。

          外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黄狗在外面拼命叫,叫得让人心烦。胡一刀喝回黄狗,心里也想,对,不去想这些,再想会想出更多的病来。他就那么望着儿子喝,有一楞没一楞的。儿子的酒喝光了,菜碗也见了底。他扔下烟头,拿脚慢慢搓,搓着搓着不禁叹了口气,说,也不晓得顺才现在活得怎么样,老婆跟人家跑了,唉,蛮可怜的一个人。胡大才回过头,瞪着胡一刀,眼前的胡一刀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从没见过的人。胡一刀把头缩进双臂里,像雨淋了的老母鸡似的。胡大才气不打一处来,咣当一声踢翻脚盆,吼道:无毒不丈夫,你不常这样说么!

          3

          阴历二十是母亲的忌日,胡一刀早早去母亲坟上点了纸,磕了三个头。母亲走了二十个年头了,母亲吃了大半辈子苦,晚年过得还算殷实,死场也不错,但怪异的是,母亲临死前老喊眼睛疼,说被牛毛戳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怎么的,胡一刀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张甸李四的母亲,李四的母亲死得惨。唉!唉!胡一刀缩了缩脖子,这一缩不要紧,整个人像小了一圈,风呼呼的,飕飕的,原来是风削的。

          胡一刀心里慌得很,便去村部看李医生。李医生当了二十年的赤脚医生,一见面便扯着嗓子嚷,电视上见到你了胡一刀。胡一刀赶忙打哈哈。李医生在给人拔牙齿,埋着头说,别看你平时会日糊,上了电视全不中。谁不中?胡一刀问。你说呢,有人紧张得手直抖,脸都白得纸一般。胡一刀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放你的狗屁!李医生再坏坏地笑,没准有的人裤子都尿湿了,哈哈哈。

          李医生拔完牙,洗了手,招呼胡一刀坐过去。胡一刀说这几天胸闷,心跳得慌,像要从嗓子口蹦出来。李医生认真地挂上听筒,听了一会儿,再看看他的舌根,扒扒他的眼睛,说心脏有点问题,要去县医院检查一下。

          胡一刀起身要走,李医生拉住他,说有个问题想问你,过去常听人说牛会发疯,真的么?胡一刀掏出支烟,点着,吸了一口。李医生催他,他才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你见过么?胡一刀又吸了一口烟,吐出来,摇了摇头。李医生扑嗤一声笑出声,日鬼了,你又点头又摇头,弄什么名堂?胡一刀再也不搭理他,拉开门匆匆走了。

          胡一刀没有回家,他现在非常不愿意一个人闷在屋里。他拐到刘三开的棋牌室。里面有人在打麻将,胡一刀坐在黑了牙的麻爹身边,对过是肥嘟嘟的刘三老婆。麻爹发出一张牌,喊了声小鸡,刘三老婆急急地应,吃。有人大笑,麻爹的鸡哪是小鸡应该是老鸡呀!刘三老婆回发出一张二筒,喊道,胸罩。麻爹立马伸手抓过来,我要。棋牌室顿即笑开了锅,胡一刀也跟在后面颠颠地咧着嘴,咧得嘴角一串口水流下来。想不到,这被他看作乌七八糟的地方竟然也这般快乐。

          吃过晚饭,照例打开电视,里面正播着抗日神剧,两个小毛孩对战一队日本鬼子,小毛孩毛发未损,鬼子却死了一大堆。胡一刀苦笑着摇了摇头。换台。有人在播天气预报,定睛一看,女主持!胡一刀的心骤然急急地蹦起来,他赶紧火烫了似的关了电视。闭上眼睛,但女主持又跳到眼前唱呀蹦呀,后面跟着一大群牛,流着眼泪朝自己奔过来。胡一刀吓出一身冷汗,该死的女主持!

          老黄狗连续在门口叫了四、五天,一叫胡一刀便到院子里侧着耳朵听。第六天晚上,老黄狗没叫,胡大才却回来了,还给胡一刀带回了一些饼干,几斤猪肉。胡一刀从不吃牛肉,不喝牛奶。胡一刀把李医生的话告诉胡大才。胡大才说过几天带你去县医院查一查,但你平时也不要神经兮兮的瞎想。胡一刀叹了口气说,不是去想不想的事,就是天天做梦睡不着,前天夜里,还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满屋全是牛毛,那些牛毛飞呀飞呀,飞到电灯上,飞到屋梁上,飞到衣橱上,最后结成一个团,钻进他的嗓子,卡得他喘不上气,他急呀扯呀叫呀,那牛毛团就死死堵在那儿,出不来。

          胡大才不高兴了,沉着脸说,扯蛋,你这是画鬼给自己看,自己吓自己。牛毛那么轻,能吹上天,它还能堵住嗓子?胡一刀按按喉结,真的呐,我这会儿嗓子都痛。胡大才拂拂手,你这般早晚会得神经病!胡大才打着呵欠起身拉门,胡一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住他,有件事忘了问你,前天有人说,长江水污染了,江阴靖江自来水都停了,有这事吗?胡大才乜斜着眼,不紧不慢地问,你听谁说的?村长,胡一刀顿了顿,村长还说通扬河这几天也常有臭水。胡大才冷笑一声,你也关心国家大事?胡一刀摇摇头,我才不管什么国家大事呢,我怕你不晓得,那水臭得很,有毒,听说省里中央都派人下来了。“噢!”胡大才摆摆手,我船上有水缸,提前储好水,你就不要看戏淌眼泪,替古人担忧。胡一刀扶着椅子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嘟哝,这可是要人命的,这家伙抓到了可要吃枪子。胡大才显然不耐烦了,粗着嗓门吼道,你还有没有完!一脚朝身边的老黄狗踢去,老黄狗夹着尾巴逃出门,躲在草堆旁呜呜叫着。

          4

          胡大才与老婆莲花打了电话,让她明天陪胡一刀去看病。莲花在那头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胡大才把手机扔到一边,任她说。第二天天没亮,他便骑车将胡一刀带到医院。太阳升到一竿子高,莲花才拎着两条活蹦活跳的鲫鱼赶过来,隔着头二十米便直嚷,你有什么病?成天疑神疑鬼的,上次花了两万多屁用没有,钱多作哄呢!胡一刀说上次归上次,这次心脏不舒服。莲花喋喋不休地带他去急诊室,做检查,胸透,CT,化验,医生说心脏有毛病,要住院,装支架。一上午光检查就花了三千多,莲花的脸色开始黑下来,像雨前的云。医生叫她再缴一万办住院手续,她抖着手里的鲫鱼对胡一刀说,过几天等你儿子有空了再来办,毛毛马上要放学,得赶紧回家做饭。

          胡一刀只得一个人乘公共汽车回家,他不会去城里儿子的家,那个家不欢迎他,嫌他身上的老人味,鸡屎味,牛腥味。他在村部下车,顺便到李医生那儿坐了坐。李医生正翘着二郎腿,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着荤话。听得出,妇女嫌男人不中用。李医生望着气喘吁吁的胡一刀,挤着眼说,什么时候叫你男人也向胡一刀讨教讨教,胡一刀当年可是金枪不倒呀!女人尖叫道,他都是往火葬场赶的人了,还金枪不倒!胡一刀没兴趣看女人夸张得能吞下一只馒头的大嘴,把医院的事说给李医生听。李医生坏坏地笑,笑够了再意味深长地叮嘱,张寡妇那儿不能再去了。

          回到家,胡一刀给胡大才打电话,胡大才说等这趟货送到南通就回来。第二天天刚亮,镇上有人上门登记搞运输的船和人,全村八十户人家,六十户搞运输,大的船上万吨,小的五、六十吨。村长介绍船主叫胡大才,跟在后面的西装男伸手夸赞这名起得好。西装男问船多大运什么,跑哪条线生意如何,还问胡一刀当初为何不让儿子跟他学杀牛,邻村几个杀牛的都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了。村长走时还跟胡一刀开了玩笑,想不想媳妇想不想扒灰?

          胡大才回来了,胡一刀把医院检查的情况告诉他。他的脸苍白得像头顶上的日光灯,冷冷的。胡大才说,下周就送你住院去,支架要装的,要装就去上海大医院,装进口的。胡一刀摇头,上海大医院去不得,看个片子都要万儿八千,医生护士打麻醉的都要塞红包,唉,医生的褂子是白的,心却是黑的。

          胡一刀又提起了几天前镇上来人登记的事,胡大才放下送到嘴边的酒杯,问,他们登记干什么?胡一刀摇头,怕是又要缴什么税呀费的,政府的税多。他们问了什么?胡一刀挠挠头,想了想说,问船多大运什么,跑哪条线生意如何,还有当年为什么不让你学杀牛。当然了,他没好意思把村长开的玩笑说出口。

          胡大才顿下手中的酒杯,拉开门出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那雨细细的,密密的,像针、像牛毛,满世界乱钻,钻得脖子里湿漉漉的,一摸,冰冷冰冷。整个村子像个巨大的黑洞,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连老黄狗也蜷缩到狗窝里喘着气。一支烟工夫,胡大才才顶着一头雨水回来,进门便问,有人翻院子了?胡一刀想了想,点了点头,是有两个人翻过,还问这不锈钢钢管哪儿来的?你咋说的?我说儿子运输时捎带回来的,焊一些弯头、水泵的东西卖,挣一些小钱补贴家用。他们又咋说的?胡一刀摊摊手,屁也没放,两个人临走时想要根钢管,我送了他们一根。

          胡大才来火了,你这么说,人家不会把你当贼,偷人家的东西?胡一刀感到有些委屈,我没说你偷人家的东西,不过话再说回来,即使是偷又怎么的,十船九偷,又没偷他的!胡大才突然一拍桌子,你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遮起来,或者卖掉呢?胡一刀一头雾水地翻着眼。胡大才抓起茶杯,“砰”的一声砸到地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将来要死都死在你手里!这一回,轮到胡一刀困惑了,儿子今天怎么啦,难道就为这点小事跟自己发火?是在外面受气了,还是想到马上要替自己去上海装支架怕花钱?有话明说好了,干吗这么吹胡子瞪眼睛的?不就是装个支架么?不就是几万块钱么?咱还不至于用到你的钱!想到这,胡一刀再也忍不住了,啪的一声拍上门,我不去上海,不要你给我去看,死了也不要你问!

          胡大才在外面吼了什么,胡一刀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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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没睡着,不知为什么,胡大才今天特别烦,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数人在里面嚷,在晃,在争吵,吵得里面成了一锅粥。村长,西装男,不锈钢,钢管,这些混账的东西一个比一个可恶。还有胡一刀,整个儿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唉,老了讨人嫌!讨人嫌!他用力拍着脑门,把他们全拍出去,拍得无影无踪,拍得屁滚尿流,拍得狼狈逃窜。

          终于迷迷糊糊起来,昏昏沉沉的胡大才却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满屋子全是牛毛,一大片一层层,飞到窗户上,飞到屋梁上,飞到衣橱上,最后结成一条绳飞过来,套住自己,再把自己五花大绑住,动弹不得。胡大才拼命挣呀蹬呀,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但那绳却越勒越紧,越勒越深,勒得喘不过气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终于惊醒了。慌忙拉开台灯,再拉开日光灯,胸口剧烈起伏着,听得见心脏猛烈的撞击声。惊魂未定地摸着头,头上早已湿漉漉的。想到隔壁的胡一刀,想到医生说的心脏病,想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胡大才不禁心头一紧,心脏病人万万不能受什么刺激,万一……他赶紧蹦下床,敲了敲门,没声音。加大力气敲,还是没动静。胡大才通的一脚踢开门。胡一刀躺在床上,眼睛白白的往上翻,说话呜呜的口齿不清,伸手探探鼻子,出气大进气小。胡大才大喊不好,赶紧掏出手机打了“120”。

          “120”救护车尖叫着撕破昏沉的冬夜,载着胡一刀一头扎进医院急救室。急救室外的胡大才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伸长脖子扒着门朝里望,一会儿追着医生屁股问东问西。闻讯赶来的人乱嘈嘈的挤满急救室走廊。所有的来人都向胡大才问着同一个问题,胡一刀虽然病怏怏的走不稳路,但没查出什么大病,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胡大才被问得心烦意乱,只顾埋着头抽烟,抽着抽着,突然一拳砸在地上,妈的,问题出在电视台,出在那个女妖精身上,女妖精不去找他,不去问他那些没心没肺的问题,不拿死人唬他缠他吓他,他会变成这样?三、四个月,胡一刀哪一天不担惊受怕?哪一天不惶惶不可终日?

          众人恍然大悟,继而个个义愤填膺,这罪魁祸首就是电视台,就是那个混账女妖精!胡大才手一挥,哗啦啦一队人马立即赶往电视台,他们扬言要把胡一刀抬到电视台去,让电视台为他看病,为他养老送终,还要赔偿损失费、误工费、伙食费、交通费。

          院子里停了不少汽车,有的还挂着新闻采访的牌子,胡大才派人掀翻汽车,三下两下砸碎了玻璃,边砸边骂,叫你采访,叫你采访!他们把铁牌子扔进化粪池,想想还不解恨,再拿砖头砸。就在众人吼着要锁了电视台大门时,突然警笛大作,一队警察哗啦啦从警车上跳下来,还没等胡大才反应过来,一双手铐便铐住了他。胡大才大喊大叫,带队的局长冷冷地问道,知道为什么抓你吗?胡大才停止了挣扎,慢慢的,耷拉下了脑袋。

          原来,长江、通扬河的毒液正是胡大才偷排的,他受雇于不法厂家,在船底下安装了一个机关,那机关就是用院子里的钢管焊成的。

          (小说刊于《青海湖》2016年第5期)

          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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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桃树开始结出一个一个的小苞,那是花蕾。惊蛰以后,花蕾们醒了,花瓣儿便从里面冒出来,一树又一树,一片又一片。这时候,桃花垛便成了粉红色的世界。

          这是丁来扣最盼望的时节。

          他四十出头,仍单身一人,记不得多少年前,母亲还健在的时候,看着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陆续结婚成家,他不止一次问过母亲,何时他也能讨上老婆生儿子?丁来扣生下来先天不足,虽长成了人高马大,但脑子比常人少根筋,记不住事。母亲告诉他,不急,你的桃花运还没到,桃花开了,桃花运便到了。

          于是,丁来扣便年年盼着桃花开。母亲去世十多年了,桃花也年年开,但桃花运一次也没降临。然而,他始终没有失望,他坚信母亲的话母亲是个慈祥的人,她不会骗自己的儿子。

          终于,当桃花像一朵朵粉红色的云从地上升起时,垛的沈二婶帮他相中了一个外地女子只见了一面,外地女子便答应嫁给丁来扣,聘礼一万块。丁来扣高兴得合不拢嘴,兴冲冲地去找侄子丁瓦匠要钱。丁来扣跟在侄子丁瓦匠后面做小工,夜里帮他看鱼塘他做工不拿钱,工钱全进了丁瓦匠的口袋。

          丁瓦匠黑着脸说,刚在城里买了房拿不出钱。丁来扣急得脸红脖子粗,说没一万块人家就嫁王二,王二在旁边等着呐。丁瓦匠道,这是做买卖?你个猪脑袋!

          丁来扣只得去找支书,支书是他叔,村里威望最高的人。支书同情丁来扣,上门做了一天工作,丁瓦匠总算极不情愿地拿出了一万块。

          噼里啪啦的放了一阵鞭炮,结婚证也没来得及扯,丁来扣便与外地女子成了婚。

          成了婚的丁来扣提出晚上再也不去看鱼塘,丁瓦匠不答应,说不看鱼塘鱼被人偷了咋办?弄个x一支烟工夫不到,你难道要搂着女人睡一夜?

          第二天照常去工地,伙伴们拿他开玩笑,问他结婚感受如何,他咧开大嘴,露出两颗被烟熏黑的门牙,笑着说,开头急死了,后头快活死了。大伙们笑,丁来扣是初次结婚,经验不足,嫩鸡儿一个。

          众人要丁来扣发烟,烟是丁来扣的唯一爱好,主家一天发一包丁来扣的烟从来舍不得给别人抽。但今天不行,这是喜烟,你不发也得发,众人便上来抢。丁来扣骨硬力大,下田挑麦把,人家一头三个,他四个;下河罱泥,人家一天罱两船,他罱三船。放在平时,谁也抢不到他的烟,但他今天心情好,包烟眨眼间被抢得一根也不剩。

          歇工时伙伴们又跟丁来扣开玩笑,一根筋你娶老婆的钱丁瓦匠出的,老婆肯不肯他睡?丁来扣突然虎下脸,圆瞪着眼说,他敢?众人笑,他也跟着乐。

          适逢丁瓦匠叼着烟走过来,众人起哄,说丁瓦匠你出钱一根筋娶老婆,你为什么不能睡呢?谁投资谁受益嘛。丁瓦匠满脸不高兴,他还在为用掉的一万块心疼,拂着手说,收益个头,有你的穷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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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来扣娶到了老婆,心情自然舒畅起来。原来他坐丁瓦匠的摩托车,现在丁瓦匠一见他就戳气,哪还愿意载他,便让他骑三轮车,正好放用具。丁来扣并不生气,照样呼呼地跟在后面,有时嘴里还哼哼几句,虽然谁也听不懂,但大家都知道他心里高兴着呢。

          中午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又困又倦,丁来扣歇下来喝水,有人拿手操进他的裤裆,一根筋你以前鸡巴天天翘着戳破天,丁瓦匠帮你出钱娶了老婆,你哪能歇呢?丁来扣捂住裤裆,说结婚了不能再喊我一根筋,我叫来扣儿。众人便笑,是不是黄土公社杨木大队的来扣儿?丁来扣骂,呸,那是死人呆的,我家在桃花垛。噢,桃花垛的来扣儿,多出点劲,帮丁瓦匠多挣点钱,不是你哪能讨上老婆?于是,丁来扣便屁颠屁颠地搬砖头筛黄砂拌砂浆。

          丁来扣天天一下班便急急地往家赶,屏着气把三轮车踏得飞快,甚至有一次差点撞到路边的一个老太太。喜滋滋的日子过了三天,哪知道第四天老婆便没了踪影。丁来扣找遍了屋里屋外,田边地头,包括鱼塘边的鱼棚,甚至用竹篙在鱼塘里捞了半天,也没捞到个人影

          惴惴不安等到天黑,丁瓦匠醉醺醺回来,丁来扣哭丧着脸说老婆没了。丁瓦匠破口大骂,人也骚鬼也骚,一万块没了,一万块能找多少小姐你这个骚怂怎么不早死掉呢?丁来扣吓得不敢吭声,慌慌地逃出来,一口气跑到垛,砰砰砰敲开沈二婶家门沈二婶也紧张起来,她下午刚听说嫁到桃花垛的三个女人一起不见了,莫非受了外地人骗?

          丁来扣问沈二婶要人,沈二婶说我哪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丁来扣说你还我一万块沈二婶说钱被人家拿走了,我帮你做媒没拿你一分钱,即使把我抓去坐牢我也没办法。丁来扣还是赖着不走,沈二婶没法,只得去找支书。支书劝了半夜,答应第二天便去报案,并要沈二婶到南莫找那个贵州女人要人,线是她牵的。沈二婶答应明天就去,丁来扣这才恨恨地出了门。

          次日早上上工,他不敢跟丁瓦匠一起走,就连早饭也只喝了一碗稀粥,怕丁瓦匠老婆骂。干活时埋着头,抬砖头,拉水泥,拌砂浆。歇下来只闷闷地抽烟,有人凑过来开玩笑,一根筋,你怎么睡了三天就把老婆睡跑了,怕是裤裆里的鸡巴大老婆吃不消吧。一根筋怒了,红着眼操起铁铲追人家,人家抱着头躲进工棚,关上门,他一脚踹开门,一铲把人家头上拍出个口子,鲜血直流。

          状告到丁瓦匠处,丁瓦匠还在气头上,把丁来扣喊来又是一顿臭骂,你作死呀,看来你生来是坐牢的命,上次就不该救你,让你在大里呆几年。

          丁瓦匠说的上一次是一年前,那天外面下大雨,工地不好干活,大家聚在工棚里喝酒,说荤话,有个抹着口红的女人来找丁瓦匠,嘀咕了几句丁瓦匠便跟着女人走了。同伴们开玩笑,问丁来扣,丁瓦匠和女人干什么去了?丁来扣摇头,同伴们拿手做了个男女干那事的动作,惹得丁来扣咧开大嘴笑,露出两颗又大又黑的门牙。喝完酒洗澡,一上来同伴们都被袒胸露乳的女人们拖走了,一个胖女人也来拖丁来扣,丁来扣不明就里,被拖到一个黑灯瞎火的房间,女人一把操进他的裤裆,说一次五十块。丁来扣吓得缩回手,说我没钱。女人说你没钱想玩白大?狗日的胆真大丁来扣吓得拔腿就溜。女人喊来老板,正巧碰上民警巡防,抓了个正着。

          丁瓦匠被所长打电话喊到派出所,丁来扣惨白着脸缩在墙角,丁瓦匠又是陪笑脸又是递烟,说,他又没钱,不会摸人家的。所长说他不摸人家进包房干什么?丁瓦匠好话说尽,好在所长的亲家也在桃花垛,所长最终才发慈心放了丁来扣,但叮嘱丁瓦匠要密切注意,丁来扣属于高危人群。

          丁瓦匠不止一次警告丁来扣,男人有钱就管不住裤裆,要是你那天有钱你就要蹲监牢了。丁来扣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地说,有钱我也不给她。丁瓦匠呸了他一口,不给你不怕人家把你鸡巴剪了?开浴室的哪个不在黑道上混?

          想想一万块打了水漂,再想想丁来扣差点惹下天大的祸,丁瓦匠心里感到真窝囊。丁来扣一有空就去找沈二婶要钱,沈二婶回回哭丧着脸来找丁瓦匠诉苦。沈二婶当年帮过丁瓦匠不少忙,包括老婆也是沈二婶介绍的,丁瓦匠不好跟说什么,只是一股劲儿地丁来扣多干活,苦的脏的累的,收工了还叫他收拾场地,打扫工地,清运垃圾,掏下水沟。夏天到了,他又要求丁来扣早起一个小时,割青草喂鱼,待到太阳落山,丁来扣气喘吁吁骑车到家,累得浑身散了架,一屁股瘫倒桌边,揉着腰说,这般做牛马都吃不消。丁瓦匠则提醒他,有力气了谁保证你不去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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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来扣还是天天跟着丁瓦匠去做小工,夜里看鱼塘。丁瓦匠的鱼塘四十多亩,每年能起上万斤鱼。丁来扣趁早上割鱼草的当儿又去找沈二婶要钱,沈二婶揉着腿说我这腿都快跑断了,实在没办法,要不然这样,有机会了我再帮你撮合一个。

          一次吃过晚饭,丁来扣拎着水瓶去鱼棚过夜,鱼棚后一黑一白两只狗在苟合,丁来扣停下步,看得眼珠都凸出来了,田螺似的。裤裆里那玩艺儿鼓起来,捂不住,不禁仰天长叹,唉,人有时不如狗。

          丁瓦匠正好路过鱼棚,听到长叹,愣了愣,随即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狗又怎么啦,最终不都被人杀了吃了?

          一天,沈二婶来找丁瓦匠,垛上最北头的寡妇李兰小要翻房子,她推荐了丁瓦匠。李兰小丈夫到山东偷猪被人家打死了,她要把房子翻一下冲冲晦气。丁瓦匠去谈了,很满意,工程全包,丁瓦匠十分感谢沈二婶。

          沈二婶则多了个心眼,她有意撮合李兰小与丁来扣,也好弥补上次丁来扣的损失。丁来扣听了自然心里乐开了花,沈二婶叮嘱他先别声张,别人听了会坏你的事,你使劲儿干活就行。于是丁来扣浑身铆足了劲,别人休息他也不休息,收工了把地上的水泥扫起来,就连敲下的小砖头也舍不得浪费。李兰小心生感激,说丁师傅做事认真,有时还多揣一包烟给他。

          丁来扣眉飞色舞地告诉人,李兰小喊他师傅,匠人们拿他取笑,问,师傅是什么?师傅能砌墙上瓦弹线,你会么?丁来扣说我会。师傅还要会说合子你会么?丁来扣不吭声了。次日李兰小家上梁,丁来扣早早丢下手里的铁锨,跑到梁下,瞪大眼盯着大梁上的木匠。木匠将两头对准中柱榫头,挥舞斧头一边敲一边说:

          日出东方喜洋洋,平阳之地砌华堂;前面造的三滴水,后屋还造九架梁;九架梁,插金花,荣华高贵发主家。

          木匠说罢合子,瓦匠应过来:

          今日吉时上金梁,金梁架在金柱上;金柱上面挂金榜,主家中了状元郎;金梁上面盘金龙,恭喜主家个个身体壮。

          丁来扣拍着手,望着梁上一东一西两个匠人舞手晃脑,像树上两只鸟儿抖着翅膀,一唱一和,觉得挺好玩。李兰小端来一筐白馒头,匠人们一齐抢,再抛出一兜香烟,丁来扣跳起身抢到包,急忙往裤袋里揣。有人说你只顾抢烟,合子也不听。丁来扣咧咧嘴说,合子尽说的糊话,人家男人都没了还壮个球?

          李兰小的房子砌好了,提出再搭个鸡窝。丁瓦匠要到下家去谈生意,便留下一个瓦匠和丁来扣搭鸡窝。搭鸡窝是个简单的活计,两天时间就够了,可丁来扣一连去了三天。丁瓦匠回来时老婆告状,说一根筋鸡窝搭好了,要帮李寡妇收麦子

          晚上,丁来扣顶着一头麦芒回来,丁瓦匠问,他瓮声瓮气地说,人家一个人忙不过来。丁瓦匠笃笃地敲着桌子,沈二婶想撮合你和李寡妇是吗?但你别打人家心思,她男人死了还没几个月,骨灰盒还在家里,那家伙吃喝嫖赌杀猪杀人,你不怕吓死?丁来扣不着声,半天才嗫嚅道,明天还要去呐。丁瓦匠筷子一拍,你敢!

          然而,等丁瓦匠早上上茅坑回来,见不到丁来扣的影子,看看手表,去工地不会这么早,莫非真的去了李兰小家?

          火急火燎往李兰小家赶,一到垛上,便远远的看见空旷的田里一个人在捆草,身旁一架架子车。丁瓦匠撑住摩托车,把手搭在额上,看清那人便是丁来扣。丁来扣弯下腰,拖起架子车,一堆草便开始蜗牛一般往前爬。土路尽头是水泥路,架子车爬不上去,只见他梗着脖子,伸着头,身子绷得像把弓,两只脚死死往后蹬着。架子车在泥地上不住地打滑,咯吱咯吱拼命挣扎着。

          丁瓦匠挡到车前,冷冷地着丁来扣。丁来扣抬起头,看见丁瓦匠锥子一般的眼光,慌张得一松手,车子翻下水渠,草散落一地。他爬上来,头也不抬地嘟哝,人家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帮她一下的。

          丁瓦匠冷笑一声,帮一下?你是贼心不死,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还不赶快死回去

          丁来扣怏怏地跟着丁瓦匠回来,路上一句话也不说。丁瓦匠教育他,一万块钱的事都忘了,你这人不长记性,伤疤没好便忘了痛,女人能惹么?第一个女人没惹上,沾了一身臊,差点儿被抓去坐牢,嫖娼呢,祖宗八代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丁来扣申辩,我没嫖娼。丁瓦匠拿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第二个女人,睡了三天,一万块没了。那女人金子做的?你这个败家子老是这么骚,说不定哪天鸡巴被人剪了都不晓得。

          丁来扣下意识的夹了夹双腿。

          继续跟在后面做小工,继续骑着那辆浑身都响的三轮车奔走在城乡之间。丁瓦匠还分配他干最重的活,那种活工钱多,丁来扣反正有的是力气,累趴了一觉过来便又有了。但丁瓦匠明显感到,丁来扣的手脚没有以前那般勤快了,旁人跟他开玩笑他也难咧开大嘴傻笑,一有空蹲在地上抽闷烟,有时喊他几声都懒得动。

          丁瓦匠知道他在闹情绪,警告他不许消极怠工。夜里防止丁来扣偷懒不起来巡查鱼塘,他还偷偷溜到鱼棚边,故意弄出些响声,看丁来扣出不出来。一次拿手电筒往鱼棚里照,没照着丁来扣,丁瓦匠便嚷,一根筋你死哪儿去了?半天,丁来扣才捞着裤子回来,说,拉屎的头也不回地继续睡觉。

          丁瓦匠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你现在的表现不如以前,你不要不知麻木,认为自己有点呆力气就了不得,要知道,你不跟着我哪有人要你?牛力气还大呢,不用,等着挨杀的命。离开我谁管你吃管你喝?谁管你生管你死?

          一天晚上,正在吃晚饭,沈二婶来了。沈二婶告诉丁瓦匠,她想撮合来扣儿和李兰小,李兰小答应了。丁来扣忽然来了精神,拿眼骨碌骨碌地望着丁瓦匠。丁瓦匠正在喝酒,故意把那酒含在嘴里,打着转,然后再慢慢咽下去,再眯起眼盯着丁来扣,盯得他浑身不自在,痒痒起来。半天,丁瓦匠才从喉咙深处噢出了一声,那声音低沉得很,像从地底下发出来似的李寡妇答应了?

          沈二婶点头,丁来扣也点头,他边点边紧张得搓着手,那手上满是老茧,像搓的砂纸。

          没料到,丁瓦匠却答应得很爽气,行,好呀,让他们一起过呀,破锅正好配豁锅盖。

          丁来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即直起身子,又咧开大嘴。

          丁瓦匠把酒杯顿到桌上,晃了晃肥硕的脑袋,拍拍口袋,不过,有人得先把上次借的一万块钱还给我。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只听见两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半天,丁来扣不解地睁大眼睛问,哪个一万块?

          丁瓦匠从烟盒里掏出支烟,用打火机点着,悠悠地抽了一口,然后吐出来,你说哪个一万块?你是真不知还是故意装糊涂?见丁来扣还一头雾水茫然着,丁瓦匠不耐烦地踢了踢椅子,睡外地女人的一万块,不是借的我的么!

          丁来扣再也不说什么,沈二婶也叹着气直摇头。丁瓦匠冲沈二婶下了逐客令,天黑路远你早回吧,这么大年纪,不要再为这事操心了。

          丁来扣埋下头赶紧喝完碗里的粥,怏怏地拎着水瓶出了门,走出几十步远,还听见丁瓦匠在后面笑,那笑滚雷似的,炸在丁来扣耳边,老不正一个,老不正一个,想女人都想疯了。

          又过了几天,丁来扣也不提李兰小的事。丁瓦匠暗暗高兴,他估计丁来扣再也不敢去想了。然而,一次去村部办事,支书拉住他,说来扣儿四十多了,跟李兰小一起过倒不错。丁瓦匠赶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支书说,来扣儿也怪可怜的,现在全社会都在关心光棍,弱势群体,不能只图你们快活。

          丁瓦匠苦着脸,摊开手,他惹的事儿少么?作耗掉我的一万块还没还呢。

          支书耐着性子说,话不能这么说,他跟在你后面做了这么多年小工,不也挣了不少钱么?

          丁瓦匠不认可,不错,他是挣了点钱,但他也吃也喝也抽也用,还不都是我的?去年上医院割痔疮花掉一万多,不都是我掏的?还有他住的我的房,将来还要送他去火葬场……

          支书虎下脸,这么一算就永远算不清了,但我告诉你,不管什么人,都不好干涉别人的婚姻,何况他还是你叔。

          叔又怎么的?丁瓦匠不服气起来,他想回支书嘴,但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来,支书是爷爷辈,德高望重,且他大儿子在县医院当院长,不少事还得麻烦人家。

          他连抽了两支烟,终于对支书说,他跟李寡妇过可以,但必须先把借我的一万块还给我,否则不行。

          支书知晓他的为人,既蛮又狠,六亲不认。想想没办法说通他,只得也给他一个台阶下,说我来征求丁来扣的意见。

          支书去找丁来扣,没料到丁来扣胸脯一拍,想也没想地说,还就还。

          支书问,你拿什么还?

          丁来扣挠着头,挠着挠着脸开始涨红起来,两边脸连着耳根都涨成一块大红布似的,是啊,你拿什么还?你的一分一厘钱全进了丁瓦匠口袋,你除了力气还有什么?

          支书长长地叹着气,叹着叹着,丁来扣突然一拍大腿,说,大不了我再跟他做一年工。

          一年工一万块?支书扳着手指头算了算,一个工一百多,一年三、四万呢,怪不得人家叫你一根筋。他摇摇头,这样吧,实在不行,我来跟丁瓦匠说,你再干三个月,两清,走人。

          支书去找丁瓦匠,丁瓦匠咬住一定要一年,支书发了火,他才同意半年。丁瓦匠有数,先用根绳子扣住丁来扣再说,等过了半年,说不定用不了半年,丁来扣就会忘了李寡妇,他一根筋,记不住这么多东西。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记住了又有什么用,孙悟空再厉害,能逃得过如来佛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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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来扣又天天跟在丁瓦匠后面做小工,夜里看鱼塘。丁瓦匠带着他去了高邮江都一,不管是拌砂浆运砖头,还是水泥夯墙基,他浑身都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甚至比以前起得更早,割更多的鱼草,以前一天割一担,现在要割两担,甚至三担。夜里都要起来两、三趟,也不要人督促。

          转眼又到了春天,垛上的桃林开始透出诱人的红来,小片环着小片,密密匝匝,宛若一场红色的大雪降过。那些大而艳的花,粉红粉红的,娇嫩得仿佛吹口气就能化成水似的。

          同伴们都知道丁来扣马上又有女人了,跟他开玩笑,一根筋福气,桃花运不断几年睡几个女人,哪像我们一世守着一个黄脸婆。这时候,他的脸上便露出憨憨的笑,连额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说话大大咧咧,有时甚至把丁瓦匠都不放在眼里。一次在江都,丁瓦匠带一个女人回来住,丁来扣看到了,坏坏地笑,眯起眼问女人又来收手机费了(丁瓦匠每次都女人找他是收手机费的)丁瓦匠搡开他,去去去,有你的穷事去。丁来扣捂住裤裆,别以为人家是呆子,怕是收你鸡巴的吧。

          丁瓦匠老婆去找李兰小,戳着她的鼻子骂她骚货,丈夫才死了不到一年,就想男人想疯了,你勾搭一根筋图什么?不但白睡一个男人,还白得一个大劳力为你做牛做马,这样的女人心比蛇还毒!李兰小受不了这般侮辱,别看她瘦得一阵风能吹倒,但也敢说敢做,跺着脚与丁瓦匠老婆对骂。

          丁瓦匠老婆恼羞成怒,发狠说你再勾引一根筋我就放火烧了你的狗窝。丁瓦匠老婆会算帐,一根筋帮丁瓦匠做了二十几年小工,一天几十块,现在一百多,二十几年挣了多少钱?正儿八经的一棵摇钱树,况且这摇钱树只进不出,二十几年只割过一次痔疮,加起来息了不到二十

          丁瓦匠老婆回头时还特意跑到村口,站在渠道上骂了一通,见引不来人围观,只得讪讪地回了家。丁瓦匠与老婆合计,骂归骂,但以后咱们对他也要好点,暖暖他的心,这叫双管齐下,是种策略

          丁瓦匠甚至允许丁来扣晚上喝点酒,酒喝了,也就不会去胡思乱想了。每天晚上的菜也比以前多了一两样,即使再不凑巧也要炒上几个鸡蛋,再弄些花生米,拌黄瓜等小菜,丁瓦匠有时还特意和丁来扣搭讪几句,说几句听到的新闻,谁酒喝多了掉进茅坑,谁打牌偷牌被人家抓住砸破了头,谁借人家的钱还不了被关进了猪圈但他从不提男女之间的事。

          如皋有家企业扩建厂房,投资八百万,县长小舅子中的标,二标转给丁瓦匠。丁瓦匠在如皋住了三天,陪县长小舅子去了趟黄山。等到兴高采烈回来,还没进门老婆便急急地告诉他,一根筋这东西终究熬不住,昨天又去李寡妇那个骚×那儿了,鱼塘也不看。

          丁瓦匠立即骑上摩托车与老婆一起往李兰小家赶。老婆在后面喋喋不休,丁瓦匠气得脸都青了,他加大油门,摩托车怒吼着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越过田埂,穿过桃林,飞过沟渠。老婆咬着牙说,应该带剪子来,剪掉他的鸡巴,丁瓦匠骂,还有那个骚x呢,她不骚一根筋敢粘?

          摩托车撞开李兰小的家门,李兰小正在院子里晒衣裳,丁瓦匠喝问一根筋在哪儿?李兰小吓了一跳,退了几步,说我哪知道他去哪儿了,腿长在他身上。丁瓦匠老婆二话没说,扑过来就揪李兰小李兰小,丁瓦匠操起扁担扫过去,李兰小被扫倒在地,丁瓦匠老婆上前一把住她的头发往地上撞。李兰小好不容易挣脱身,逃出院子,拼命往渠道上奔,丁瓦匠老婆在后面骂,骚×叫你偷汉子,今天不撕烂你这骚×老娘就是你养的。

          丁瓦匠抓着扁担追过来,追过水渠,水渠两边是一片桃林,李兰小一折身躲了进去。桃花像一片粉红色的云,遮住了李兰小,丁瓦匠踮起脚找,怎么也找不着,最终还是丁瓦匠老婆眼尖,从后面绕过去,一把抱住躲在树后的李兰小,丁瓦匠赶过去,一拳把李兰小打翻在地,丁瓦匠老婆迅即拿脚就朝李兰小踢去,踢她的头,踢她的腰,踢她的胸,她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脚上,把所有的仇恨也集中到这脚上。在她看来,所有的罪过都是寡妇李兰小惹的,是她勾引了一根筋,是她打乱了自己的如意算盘,是她毁掉了全家人的致富希望。李兰小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丁瓦匠还不解恨,抓起一把干猪粪往她嘴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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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来扣收工骑着三轮车回来,得知丁瓦匠和老婆打了李兰小的事,门也没进便往李兰小家赶。李兰小头上绷着纱布,纱布被血染红了。听了李兰小的哭诉,他什么话也没说,抓起一根铁叉便出了门,李兰小拼命拉也没拉住。

          他去找丁瓦匠,找他的老婆。丁瓦匠又去了如皋,丁瓦匠老婆也不在家。他抓着铁叉沿鱼塘找,终于,半个小时后,丁瓦匠老婆骑着电动车回来了,望见手里着铁叉的丁来扣,警惕地停下车,骂道,你终于死回来了?丁来扣两眼冒火,嘴里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着。突然,他抓着铁叉猛扑过去。丁瓦匠老婆尖叫一声,丢下电动车便逃,丁来扣追,弯弯的小道上,两个人影在急速奔跑,一个轻盈如风,一个气喘如牛,丁瓦匠老婆边奔边喊,出人命啦!狗日的一根筋杀人啦!丁来扣紧追不放,抓着铁叉骂,就杀你这个烂×!

          但渐渐的,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丁来扣追不上了,气喘吁吁停下来。丁瓦匠老婆回过头,挑衅地跺着脚,叉着腰吼,狗日的你来呀,你吃了豹子胆了!丁来扣追不上她,返回头找到她的电动车,不由分说抓起铁叉就戳,戳碎了车灯,戳破了轮胎,戳弯了车架。车篮里的几袋农药翻了一地,那是丁瓦匠老婆刚买回来的,丁来扣望望那农药,嘴角突然涌出一丝笑。

          丁来扣把农药搬到鱼塘边,拆下来,连袋带药一起砸进鱼塘,边砸边骂,叫你狗日的欺人!叫你狗日的欺人!

          鱼塘里立即有鱼漂起来,肚皮朝上,眨眼工夫,水面上便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派出所接到报警,连夜把丁来扣带走了,丁来扣涉嫌投毒。李兰小闻讯后赶过去,又是捶胸又是跺脚,眼泪鼻涕一大把,边哭边埋怨道,你怎么能做这种傻事,这可是犯法要坐牢呀!

          丁来扣不买帐,圆瞪着眼对李兰小说,怕个屌,狗日的再欺人,不但药他的鱼,还要药他的人。

          (小说刊登于《雨花》2016年第5期

           

          咤叫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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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爹和二儿子小龙一起种了六亩地,傍河有水,地力肥厚,旱滂保收。过完了春节一晃大半年,风调雨顺,当然又是个丰收年。五爹以前是个细木匠,凡事心底都有个盘算,望着收割机喘出的粗气,心里估算着,一亩地少说能打一千三百斤。五爹去年摔断腿,手脚不再麻利,但他人缘好七八个人帮运稻谷,院子里堆了一座小山。五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淡淡的,一圈一圈地漾着。渐渐地,那笑容却悄悄被一层浅浅的忧愁挤走,没了踪影。

          突然传来农用车的“突突”声,几只盘踞在老楝树上的乌鸦,怪叫一声腾空而起。眨眼工夫三车便开到门前。四、五个活闹鬼跳下车,光着膀子把稻袋往车上搬。领头是个头大身子粗的矮子,突眼睁得溜圆。五爹认识,那是花庄的胡二喇子。五爹上前理论胡二喷过来一脸唾沫,说你儿子差我一百万,这稻一块四一斤,市场价抵债。

          胡二在家行二,有副敦厚面相,其实心肠硬得很,是个狠角色。人分五色,有人说他是个济人所急得“及时雨”,有人说他是只“笑面虎”,总之,在银钱面前,胡二从来是六亲不认的。一旦燥脾气发作,狺狺然像只鬣狗,凶神恶煞,鬼神避之不及。所以村邻们背后都管胡二叫“胡二喇子”。

          小龙抢稻被胡二抬手搡了个踉跄,两个光头冲上来,左右两拳,嘴角出血,小龙被打趴在地。他办厂被人骗了,借了胡二喇子的高利贷,已经催命似的要了一个月。

          三辆农用车拖走了六亩稻谷。

          五爹一把揪起小龙骂道,狗日的你咋借了这么多钱?小龙捂着脸不吭声。五爹哪里知道,利滚利的高利贷,年息四分,最后一次借一百万,到手只有七十

          狗日的你拿什么还这钱

          小龙还是捂着脸不吭声。

          夜里刮起了风,刮着刮着便下起了雨,“滴滴嗒嗒”下了一整夜,时而沉默不语,时而低低呻吟,时而沉重喘息。浸饱秋意的凉风迫不及待地吹进来,冷飕飕的。

          小龙关了厂躲出去二媳妇在城里租了房陪孙子读书。胡二喇子吆喝着上门要债,找不着小龙,一脚开鸡窝,踢飞了一窝鸡满院子乱飞。走时冲五爹冷笑道:玩失踪?老子准保三天内把他捉拿归案,但不保证狗日的不缺胳膊少腿。

          2

          矮子矮,一肚子拐。胡二说到做到,后天傍晚小龙回来了,一瘸一拐,两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上结满了又黑又厚的血痂。一进门便瘫坐在门槛上哭,说胡二喇子把他关进猪圈,与猪关了一天一夜,还逼喝猪尿,啃烂菜叶子胡二喇子发狠,三天内还不了款就卸掉一只膀子。

          接下来发生,突兀得五爹反应不过来,闪光灯似的闪花了眼。

          小龙突然失踪了。

          儿媳小龙离了婚。

          五爹的腰一下子弓起来,走起路来两条腿像灌了铅,怎么挪也挪不动。五爹是远近有名的木匠,心肠又热,帮过无数人的忙救过无数人的急,四乡八村,哪个不认识五爹?哪个不伸大拇指说五爹人好?大人小孩记不清他姓啥名,只是热络络地喊五爹,那是尊称。可是,五爹一夜间就像被抽掉了筋,软了双腿,软了身子。

          胡二喇子黑着脸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儿子要不到找老子要!

          凭什么找我要?五爹不服气

          胡二喇子解开裤子,故意把尿撒得一丈高,还在空中划了个圈,再抖抖,挑衅地斜着眼,我要不到?

          五爹去派出所所长,所长与五爹熟,不住地啧嘴,五爹你咋摊上这霉事儿啦,摊上了非得蜕几层皮不可。所长喊来胡二喇子胡二开着宝马车,响亮地上车门。所长说五爹你认识?胡二喇子嘴角挤出一丝笑,僵僵的,百脚虫一般。所长说你爹结婚床还是五爹打的呢,五爹不打床,你爹能结婚会有你这小子?

          胡二喇子歪着头,问,你爹结婚的床也是五爹?掏出烟给所长扔过去一支,我爹死了,钱现在就是我爹。

          所长骂,狗日的,你爹在阴间里跺脚呐,后悔当初不把你掐死喂狗。

          我靠,我爹跟你一样,懂法。

          所长拉下脸,我问你,钱是五爹欠的?

          父债子还,子债父还一个道理,他们进一个门吃一锅饭。

          所长笃笃地敲着桌子,欠债还钱不错,但你这利上滚利,驴打滚,法律不保护!

          咱一不诓二不骗,有账算账,白纸黑字,而且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所长扔掉烟头,国家规定不得超过银行的四倍利息,这样吧,先还七十万本金。

          胡二喇子蹦起来,一百万咋成了七十万?

          所长桌子一拍,就这样定。两个民警把胡二喇子搡出去。关上门,劝着五爹,钱嘛,还是要还的,找到儿子,想想法子。

          我到哪儿找他?

          我能想什么法子?

          那问题就复杂了。所长皱着眉头,叹气摇头

          回到家,五奶奶正在田里捆稻草,稻收了,稻草就没人要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东一西一,像战场上丢弃的尸体似的

          五奶奶不等五爹嘟噜完,便着急地问,凭什么要我们还?

          五爹说,逃的逃了,离的离了,咱能溜得掉?

          五奶奶张着少了门牙的嘴,抖了抖,咱拿什么还?

          两个人都清楚,他们所有的积蓄加起来都不足二十万,那是留着生病养老送终用的。

          忧愁立即粘到五奶奶脸上,一层层,一片片,像苍蝇,赶不走,拂不去。

          五爹不吭声了,撑着身子望着门外。门外呼呼着响,风裹着雨,满沟满村乱飞,淋湿了庄稼和地上的落叶,也淋湿了空气和茫然的夜色。黑洞洞的村子里见不到一个人,除了几声狗叫,只听见屋子里粗粗的叹息声,那是两个潮湿而忧伤的灵魂在寒风冷雨中隐隐作痛。

          五爹伸出手,抓着满头的白发,狠狠地揪,像揪着一团荒草。一撮头发掉到地上,风一吹刮到门外,瞬间没了踪迹。

          半天,他才抬起头问道,不还钱胡二喇子会放过我们吗? 

          五奶奶的身子猛一颤,手中的碗“叭”的一声摔到地上,滚烫的山芋粥泼了一地。她仿佛又看到了二儿子那肿得巴斗的头、桃子一般的眼睛,还有结满又厚又黑血痂的嘴唇。胡二索债阴毒,听说曾经人家指头,把白杨村一个老板装进麻袋浸在水里,还嘈嘈地扬言割肾还债……

          次日早上拉开门,不料两扇全涂满了屎,歪歪邪邪地贴着一张纸条借债还钱,不还死路一条

          3

          五爹一上午都没出门,埋着头抽烟,烟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屋子里变得模糊起来,望不见屋顶望不见人,像个实实的茧,五爹则成了茧中的蛹。

          中午搬出工具箱,拿出刨子、凿子,沾上水磨起它们。这些是他的帮手,也像他的儿子,伴随着五爹走过好多日子,带给他许多荣耀和满足。五爹经常把它们拿出来,爱在手中抚摸抚摸。把它们磨得贼亮,阳光下一闪一闪,射着寒光。顺手拈根稻草切下去,吱一声,清脆得很,稻草成了两段,掉下去。他希望一切断的还有脑子里的忧愁和烦恼。

          望着那稻草,叹着气自言自语,人的命有时候就像这草

          五奶奶像被针戳了一般猛一颤,抢下那寒光闪闪的凿子,放进工具箱。

          太阳懒懒地落进西边的河里,刨了一天食的母鸡也开始陆续回窝。在夜色的催促下,五奶奶撑着腰爬起来,摇了摇木桩似的五爹,说要不明天去大儿子那儿看看,说不准能想出点办法。

          五奶奶第二天天亮就去了城里,捎带了一篮草鸡蛋,还铲了一捆韭菜、菠菜。大儿子大学毕业分到一家国营厂,倒闭后到私营企业打工。

          大儿子还住在老房子里,五奶奶去时正满屋子钻来钻去捉老鼠,老鼠从下水道钻进屋,咬坏了电线煮不了饭。

          五奶奶望着儿子高高蹶起的屁股和满头的大汗,有点心疼地责怪道,老鼠这么多,怎么不养个猫呢?  

          大媳妇过话,人都养不活还养什么猫?大媳妇在学校门口摆摊卖臭干,话中都带着臭干味

          大儿子赶紧爬起来,讪讪地望着母亲笑五奶奶只觉得那笑生硬得很,像墙上的画儿贴上去的。儿子两只镜片一圈圈像两块铜钱,厚得让人看不到眼

          大媳妇去外面倒垃圾,五奶奶拉过儿子,轻声,你兄弟的事晓得么?

          大儿子还没开口,大媳妇便回来了,扯着嗓门,怎么不晓得,全乡全城的人都听说了。“”的一声扔下垃圾桶,没良心的东西,一个人跑了丢下全家人受罪,该死!该死!

          五奶奶知道,孙女没考上重点中学,借读费要缴三万五,开口问二儿子小龙借,没借上,兄弟俩便生疏了,再后来便不再来往。

          五奶奶不再说话,呆呆地盯着大媳妇的头望,大媳妇的头像刺猬,生生的张牙舞爪,一晃一动在寻找着目标过去。大儿子赶紧把话题扯开去,扯到了外面的天气,扯到了韭菜菠菜,扯到了有人骑电动车撞汽车,扯到了今年的稻谷大丰收。这一扯不要紧,扯到了五奶奶的心疼处,渐渐地,两行清泪流下来,顺着五奶奶消瘦脸颊,滴到了褂子上。

          大媳妇也听说六亩多田的都被人家拉去抵债了,用勺子敲着铁锅,拉走了你们吃什么拿什么生活?小龙这个闯祸精是个无底洞还了万还有万,无底洞你说,你能睁着眼吃老鼠药?大媳妇跺着脚,唾沫溅得满屋都是,溅了五奶奶一头一脸。

          五奶奶站又不是坐又不是,低着头,搓着手,满脸涨得通红,好像出错惹事的反倒是她。屋子里没了声响,连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豆腐干的臭味在满屋子横冲直撞

          大儿子搔搔头说想想法子,大媳妇立即大了嗓门,想什么法子?丫头的家教千块,老师催命似的要了五天呐

          全家人都不吭声,只有厨房里自来水哗哗在流,听不清媳妇在里面嚷着什么。饭好了媳妇拉开门,见五奶奶仍长气接着短气叹,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口气过火了,于是便低了声音,说咱不是不帮忙,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噗”的一声吐出一口痰。实在要找人帮忙,可以找九林他们想想法子,你们二老当年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帮了那么多人的忙,有的成了老板,有的发了财,他们会不给面子?

          胡二又来要钱了,帽子横顶在额头上,手里牵着条大。狗仗人势,胡二喇子一样,斜着眼着五爹,呼哧着嘴,吐出一浪一浪的热气。

          胡二喇子下了最后通牒,再拖着不给钱就要锁门,还要去学校伏击孙子。胡二喇子抖着手中的麻绳钢条般粗

          五爹,你这不像闹黑社会

          胡二喇子抖了抖狗绳,冷笑一声,靠,什么白社会黑社会,我是黑社会的爹!

          胡二喇子的样子让五爹想起香港电影里的黑老大,月黑风高,一袭黑衣,忙着抢劫杀人,街头巷尾掏出枪对射,“哒哒哒”,“叭叭叭”……

          五爹眼前一黑,赶紧蹲下身。这一蹲可不要紧,骨头缝里立即钻进无数的蚂蚁,在那儿啃,在那儿,所有的关节都火火燎的他拿拳头擂头,“嗵嗵嗵想把胡二喇子和狼狗擂出去,但生了根似的擂不走。

          午饭后五爹一个人出了门。拐着腿在村口转了几个圈,沉甸甸的双腿不知往哪里迈。踌躇了好半天,还是搭上了开往城里的汽车。

          去找九林。

          九林是五爹的徒弟,五爹徒弟一大把,九林最聪明。五爹徒弟严得很,他不信教了徒弟杀了师傅这句古训。五爹个个身手不凡,一张床打下来不用一根钉,榫套榫。五爹对九林格外严格。一次,九林在弹线偷瞄主家女人的胸脯,五爹一墨斗盒砸过去,砸出额上冬枣淤青。五爹说,手艺人心不能邪,一邪祸就来。

          九林成了五爹最出色的徒弟,后来加入浩浩荡荡的房地产开发队伍,当起了老板,在县城开发了上百亩的楼盘。

          五爹的到来让九林惊喜不已,连连拍着说你怎么不吭一声我派车去接你,你身体刚好哪能走这么远的路。五爹被扶进九林的办公室,坐在皮转椅里悠悠地转了一圈。五爹说你成老板了,师傅看了高兴九林说全靠师傅栽培,没有师傅就没有九林的今天。

          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茶是上好的龙井,烟是红中华。墙上镜框内贴着九林和县长的合影,还有一位女歌星搭着九林的肩九林解释,歌唱艺术家是来慰问农民工的。

          正说着话,外面一群人在吵吵嚷嚷,有人跑进来跟九林耳语原来是建筑方催要工钱,大门都封上了。九林冲来人狠狠瞪了一眼,来人怏怏退了出去。

          抽烟,一根接一根抽烟,两股烟袅袅地升起来,轻盈柔和,很快便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亲人般拥抱着。五爹望着九林紧锁的双眉,问,你欠人家工钱?九林苦笑两声,不巧,摸了个房地产的尾巴,这房子卖不动,小县城的人不喜欢小高层,一个月才卖了两套,不够还银行利息。

          五爹叹道,人有发财的心,还要有发财的命。

          师傅说得对!师傅说得对!

          唉,晚上想好千条路,早上起来卖豆腐!

          沉默,接下去是沉默。五爹咳了咳九林赶紧拉开窗子回头,听说小龙出事了?

          五爹不答话,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再用脚后跟碾,最后则用整个脚用力搓,搓得烟头粉身碎骨见不着影了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这个畜生!

          差人家不少钱吧?

          一百多万。

          唉!九林急得直搔头,搔得咧开阔阔的嘴,长长叹气。五爹听说过,小龙以前跟九林借过钱,年前买钢板一次便借了十万。

          五爹爬起身,张开口,但话刚到嘴边又咕咚一声咽回去。九林猜摸出他想说什么,拍着胸脯说我晓得,过几天我让人送几万块去,算作徒弟孝敬您的,不用还。然后歉意地笑笑,目前咱手长衣袖短,房子卖动了就好些了。

          4

          树上的叶子开始往下掉了,一片两片三片,掉下来的叶子被风裹着,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像四处乱窜无家可归的冤魂,挟着萧瑟,挟着寂寞。树叶掉光了,丫着的树枝向上伸着,像溺水者伸出的手臂。

          五爹垂头丧气地走在那手臂下,走着走着便到了春生的养殖场春生流转一百亩水面养螃蟹。春生小时候体弱多病,一次半夜发高烧抽筋,他娘来敲门,五爹二话没说背着他一口气奔了九里路赶到医院,医生说晚来十分钟就完了。春生没有忘记五爹的救命之恩,逢年过节都要带着全家人来拜望五爹

          春生正在给螃蟹喂食,望五爹远远的便高声喊五爹你来得正巧,今天捉到一只野生甲鱼,想回头送你补补身子,哪晓得说曹操曹操到。春生抖着网兜,甲鱼正在里面乱蹦乱蹬,脸盆大。

          五爹问,今年蟹价咋样。

          春生,夏天不热,产量高,加上中央八项规定,没单位送礼,价掉了一半。

          春生喂完食跳上岸,网兜里的甲鱼还在拼命挣扎,伸着长长的脖子东蹬西划,两眼鼓鼓的求助似的望着五爹。五爹伸手摸摸脖子,又揉揉眼,他似乎发现自己此刻倒与这甲鱼有几分相似,被一张网兜着,不开逃不脱。

          五爹说,这甲鱼五六斤重吧。

          春生点点头。

          五爹拿眼向四周望去,四周全是蟹塘,水汪汪的一片,民把田租给专业户养蟹,一亩一年租金八百块。春生说以前螃蟹贵,大伙一窝蜂上,粮食棉花也不种,多了就贱,卖不上价。还有,政府那边三天两头来,打白条,手里白条一尺厚呢,害得去年的饲料钱还欠着。

          五爹摇摇头,春生发现,五爹长长的眉光打了两道结,沉沉地斜向边。花白的胡子像深秋的芦苇,伏在干瘪的腮边没了气力,没了精神。他有点心疼地说,五爹,你要歇着,千万不能劳神。五爹叹气,哪歇息得成呢,二畜生,二畜生抹了一屁股屎,擦都擦不掉。

          春生听懂他说的,跟着叹气,千不该万不该借胡二喇子的高利贷,多少人被高利贷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人呐害人春生跺着脚,跺得脚下的土墩抖。

          五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只打气的皮球。春生担心这皮球破了,连忙拿手替他轻轻拍着。五爹捂着胸口咳起来,双肩一耸一耸停不下来,他弓着腰,虾米一般,满脸成猪肝色。春生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五爹这口气喘不上来。

          好不容易停下来,五爹的双眼已经红红的,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畜生,千刀万剐的畜生!

          春生跟着叹气,边叹边搓着满是老茧的双手,搓出一脸的无奈。他向五爹靠了靠,想说什么,但又像没想好似的,没说出来。吞吞吐吐了半天,才低了声,说等两天他出去要钱,要回来了就可以借点钱给五爹救救急。

          网兜里的甲鱼还在蹬,四只爪子越蹬越烈,扑腾一声翻过去,再扑腾一声翻过来,铆足劲拼命往外钻,大有不破网兜不罢休的意思。五爹呆呆地望着网兜,望着网兜里甲鱼那两颗几乎要蹦出来的眼珠,摆摆手,还是放了它吧。

          春生瞪大眼,核桃一般。

          五爹从城里回来,一进门,五奶奶便抹着眼泪告诉他,胡二喇子下午又来了,腰里别着一把刀,这般长。胡二喇子用大铁锁锁五奶奶苦苦哀求才答应让再住两天。走时抓着刀比划着说已经摸清了孙子的放学路线,孙子骑一辆蓝色自行车,放学了喜欢到校门口东边第二个摊上吃烤鱿鱼,还不上钱就要弄一块铁板,孙子鱿鱼

          五爹浑身打了一个哆嗦,眼睛一花,仿佛看到了孙子被剥得光光的推上了铁板“滋”的一烤焦了,满屋全是令人窒息的焦糊味。他拼命拿手箍住头,脑袋里的血爆爆地往外胀,好像所有的血管都在破裂,都在往外喷血。

          狗日的!五爹突然一拳砸在身边的铁板上,铁板咣当一声掉下来,翻了个斤斗,砸在水桶上。一串鲜血顺手背淌了下来,染红了脚边的稻草。

          5

          太阳出来,红红的,泛,没精神,像久病初愈的病人,连发出的光都冷冷的,冰水中泡过一般。

          五爹九点多才起床,用冷水敷了敷额头,头有千斤重,抬不起来,满满的脑浆在摇,在晃,一波一波,像桶里的水。他撑着头喝了一碗粥,对五奶奶说,他今天哪儿都不去,要让胡二喇子来锁门,去把他的孙子抓去烤鱿鱼。他不服气,他咽不下这口气。

          就那般坐在院子里,纹丝不动。

          他命令自己的双腿,不走,就不走,死也不走。

          家里的那条黑狗出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又出去,前前后后五趟,其中还带回来一只白狗。黑狗舔五爹的脚,白狗胆怯地趴着,伸着舌头,五爹还是没动。

          太阳已经爬到门前的楝树上了,楝树身上有了一点暖意。楝树前面人家的烟囱开始冒烟,黑黑的、粗粗的,夹着焦味,那是烤山芋的焦味。五爹挥挥手,挥走那焦味,起身上了趟茅坑。

          撒完尿,恍恍惚惚的,五爹却没有回来,两条腿鬼使神差地拖着他往外面公路上走。他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生疼,心里骂,你为什么这么?

          去哪儿呢?

          去了开发区。

          冬宝在开发区办厂。冬宝小时候家里穷,砌不起新房讨不上媳妇,五爹带着两个徒弟帮他建了三间瓦房,工钱分文没收,这才成了家。冬宝一直惦记着五爹的好处,心里想,嘴上也说,画虾米的齐白石也当过木匠,五爹是木匠行里的帅爷,比那个齐师傅的手艺强多了去!

          五爹去时冬宝正在办公室逗猫玩,见到五爹忙蹦起来,摇着他的手说稀客稀客,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赶紧喊人倒茶拿烟。

          媳妇呢?五爹问。

          去加拿大了,儿子也在那边,开公司

          猫在冬宝的裤腿爪子伸出去,双眼一动也不动。五爹问,城里的猫抓老鼠吗?

          不捉不捉,它们都跟老鼠和谐了。一阵电话铃响,冬宝跷着腿接过电话,接着接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狗日的兜什么圈子,喝酒说个地方不就成啦!

          五爹不,人家请你喝酒还骂人

          冬宝说,是银行行长,我贷了他三千万。

          行长你不怕?

          怕?借钱的时候他是猫我是老鼠,钱到手后我是猫他是老鼠。

          五爹不懂,雨里雾里。他眯起眼,你借了人家钱还不上呢?

          冬宝踢了踢脚,赶走猫,凑到五爹身边,实话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想还过!

          五爹惊讶得伸出舌头,难道有人替你还?

          有啊,银行呀

          银行?

          是啊,他有的是办法,过桥。

          五爹皱起眉头,过桥这一点他懂,他是木匠,那一年为村里造桥,工程过半,村长打招呼财务紧张,暂时没钱付工钱,五爹说没钱就算了,桥造好了方便别人也方便了自己。

          冬宝向他解释,这桥跟那桥不一样,但道理相通。

          银行帮你向第三方借钱,还了,再贷出来。我反正还不了,银行会让我关门?不会的,不然他马行长也要完蛋!

          五爹听不懂,脸上的愕然一丛丛,一片片,像疙瘩,风吹不散,手拂不开,傻乎乎地纠结在那儿

          五爹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得身子一下子瘪了一半,要是小龙这小畜生有你这般聪明就好了,偏偏去借胡二喇子的钱。

          是啊是啊,怎么能走这条路呢?当然啦,银行的钱也不是好借的,借钱也是个技术活唉。冬宝着急地捶着椅子,直捶得椅子吱吱直叫。

          你能不能帮他借点银行的钱填窟窿?

          冬宝想了想连连摇头,借不了,小龙那厂子不几个钱。

          ……

          我懂你的意思,这样吧,实在不行我抽个二、三十万出来,反正这钱也还不了。

          那不是诓人家?

          诓不诓无所谓。

          不成了骗子?

          骗子就骗子吧

          冬宝的话杵天杵地。五爹再也不敢问了,他感到他落伍了,像过了一个世纪,回到了娘肚子里。他再也听不懂冬宝的话,冬宝成了一个陌生人,从头到脚,从眼神到声音,没有了丝毫熟悉的成份。

          不知怎么离开冬宝的,一路上他不住地摇头,他发现自己成了机器人,一个只会摇头的机器人。

          挪着双腿一瘸一拐,脚跟不着地,几乎在逃。他不敢回头向后望,只感到突突有人,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还有人在叫,在喊,甚至在吼你逃不了啦!

          6

          外面开始下雪了,纷飞的白色花朵挂满了树枝,一层层,一叠叠,渐渐地,树枝得又起来,一阵风吹过去,树枝醉了般轻轻晃动着身子,沉不住气的雪掉下来,无声无息。河水带着它走了,也带走了忧伤

          五爹又在磨凿子,尽管手冻得通红,但他仍哈着热气头也不抬。五奶奶呆呆地望着那雪在飞,飞到头上,飞到脸上,飞到脑子里,脑子里便立即也一样杂乱无章起来,像一锅浆糊。呆呆地自言自语,人情薄如纸,咱可是做了一辈子的好事……

          五爹回过头,瞪着眼睛望着五奶奶。五奶奶发现,那眼光直直的,发呆,眼珠一动也不动,闪着寒光。

          门突然砰的一声踢开了,一阵风卷进胡二喇子凶巴巴地用手机戳着五奶奶说看看你孙子在干什么。手机上的孙子被人扭住手,着头,跪在凳子上哭嚷。五奶奶去抢手机,没抢着,一屁股瘫下去,啕起来。

          胡二叉着腰冷笑,那笑阴森森的,像从墓地里发出来的,冻住了空气,冻住了五爹五奶奶。

          五奶奶哭道你这样还有人性吗?要还我们也只有二十万,就是杀了我们也拿不出更多的钱。

          二十万差远了,一百万,还有利息

          五爹倚在门上一直没吭声,他盯着胡二喇子,惨白惨白的脸上几块肉在抽搐,一抖一抖的,抖得脸像变了形刨子他伸出手戳着胡二喇子,派出所不是说好还本金,这本金也是你滚利滚来的!

          胡二喇子脸一横,借条在这儿,白纸黑字,赖得了!

          胡二举着那条子在空中抖着,抖得哗哗响。五爹的眼被拉直了,像两把锥子,死死地盯着胡二喇子的手。那是要命的条子,那是耻辱的条子。胡二喇子不敢看五爹的眼,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叼着烟问,你不是出去借钱了么,你怎么可能借不到呢?

          五奶奶抹着眼,急了,咱去借了,没借到,骗你遭雷打,出门被汽车撞死!

          “呸”!胡二喇子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一股酒臭扑过来,全乡哪个人认不得你五爹?当年你帮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怎么可能借不到?忽悠鬼!

          五爹喘着气,喉咙里呼啦呼啦拉着风箱,粗尖的喉结艰难地蠕动着,嗞嗞地划着那层皱巴巴的老皮

          胡二喇子拍着碗口大的铁锁,挖苦道,出去问问,男女老少谁不说你人缘好,积的德多威望高,现在看来,那些都假的!骗人的!狗屎不如!

          五爹的眼红了,两只眼珠急急地往外凸,他戳着胡二喇子的鼻子,吼道,你说什么?

          我就说那是假的!骗人的!狗屎不如!

          胡二喇子一脚朝椅子踹过去,椅子腾飞出门外,摔断了一条腿,你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什么威望高,积的德多,人们尊重你,那些虚头八脑的玩意儿都被狗吃了,变成了狗屁!不,连狗屁都不如!

          胡二的唾沫喷满了一屋子,喷湿了五爹一脸,喷湿了头上的电灯滋滋发响。

          五爹脑门上的青筋开始突突地跳着,先是一根,接着又是一根跳着跳着,那青筋变成了蚯蚓,拼了命从头皮里往外钻。好你个黄世仁!突然,五爹一仰头,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像从地底里挤出来的,轰轰的,沉沉的,猛烈地撞击着耳膜,撞击着空气,撞击着屋顶。

          胡二喇子楞了一下,腮帮子抖了抖,顿时面无人色,双腿不知不觉地退。五爹一步到东墙边,抓起地上的凿子,朝着胡二猛去。胡二喇子如同草丛里的蚂蚱,纵身弹起,跳过桌子往外窜。五爹紧追不舍。胡二喇子拉开车门,猛踩油门。五爹撞到汽车上,弹出十多米,砸在草堆腰上,四肢瘫软,没了声息

          几乎同时只听见轰一声,胡二喇子的车子翻下了门前的大河。

          五爹提心吊胆地在邻村躲藏了一个多星期,担心老伴受累,偷偷溜回家瞄了瞄,这么多天,胡二喇子居然没有再来过。后来听人说,胡二没有淹死,他干的是非法集资的营生,上家资金链断裂,带累到胡二喇子这个会头,他的会也崩盘了,眼下正被狠角追债,凄凄惶惶地跑到南方躲债去了。

          (小说刊登于《雨花》2015年第3期和《小说选刊》2015年第5期

           

          芝麻大的事

          1

          海阳县县城不大,一条古运河穿城而过,河两岸密布着几十家茶馆,天没亮便开始人头攒动。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小城人惬意的生活从一盘干丝、一碗鱼汤面开始。

          环保局长王志明起得早,沿河跑一圈,到坝口老地方吃完早饭后提前半小时上班,上班后第一桩事便是点支烟浏览报纸,接着拆各种信件,广告的,举报的,五花八门。今天拆到最后一封信,里面滑出一张烧饼大的照片,霓虹灯下闪着“中国不保”四个字,原来 “环”字少了半边。他皱了皱眉头,将信封反过来,没其他内容打电话喊来办公室主任,主任着照片,一言不发匆匆去找电工。

          进进出出好几拨人,请示工作汇报情况,好不容易剩下一个人,王志明拿过那个信封反复看,嘀咕道,这是谁拍的?寄信人什么目的?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拆迁指挥部打来的,他边接电话边将信封扔进废纸篓。

          三天后,还是那么早上班,还是浏览完报纸拆来信,又滑出一张烧饼大的照片,还是“中国不保”四个字,但日期是38日,王志明挠挠头,上次是106日,这次怎么成了38日?再打电话叫来办公室主任,主任低着头说早修好了,电工说不知日了什么鬼,那个“王”字老往下掉。见王志明盯着他看,似乎觉得不妥,忙捂住嘴。

          王志明点起烟慢慢琢磨,从时间上看,两张照片不是拍于同一天,也就是说这个“环”字起码坏了两次以上,可怎么就偏偏让一个人拍到呢?王志明捋着头上越来越少的头发,将身子深深陷入座椅里,想着想着,突然,他一拍脑袋,妈的一准是焦世雄这狗日的干的!王志明想起来,五天前一次拆迁包保集中汇报,局长们照例发着牢骚,王志明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茶杯上一只公鸡在引吭高歌那是焦世雄的产品。焦世雄是县文联副主席,兼着海河镇工会主席。团委书记问你老盯着这鸡有什么看头?团委书记是个女的,刚大学毕业公选过来王志明敲敲茶杯,问卖的人姓什么你知道么?团委书记摇摇头,卫生局长大声说,姓焦。在座的哈哈大笑,笑得团委书记也涨红了脸。卫生局长说今天上午又遇见焦世雄去找书记了,话音未落,众人便说一准又去告宋学文的状,宋学文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文联主席。宋学文轻蔑地吐了口烟,晃晃头说我怕他个球。宋学文与焦世雄是一对死敌,八年前焦世雄看中新建的文化馆临街的四间门面房,向县里打报告要建一个艺术中心,焦世雄艺术中心。文化馆从上到下一片反对声,宋学文那时是文化馆馆长,看穿他的意图是想占为私有,自然坚决不同意,嘲讽说哪能人建艺术中心鬼也建艺术中心?焦世雄去找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刚来,当过报社社长,对文化人高看一眼,便批示请文化局支持。书记后来提拔到邻市当副市长去了,焦世雄的艺术中心还没落实。新书记一上任,他便拿着前任书记皱巴巴磨破边的批示找上门,新书记让宣传部常部长即现在的县委常副书记协调,但协调协调去,却始终没有下文于是焦世雄经常到领导跟前告宋学文的状。

          环保局长王志明是个直性子,说话历来大大咧咧,一次妇联主席与他斗酒,他肚子一拍,小王一米八,腰围三尺三,喝酒还怕一口干?当即把妇联主席喝趴到地上。王志明拿手指敲着桌子,说姓焦的根底你们知道么,当初扬剧团一个唱戏的,唱着唱着和一个女人上了床,团长找到他,竟理直气壮地说,你叫我们演夫妻,台下不体验生活能演得像?剧团解散后被分流到海河镇工会,学画鸡,后来竟也加入了省美协,再后来又学着拍照片,翻拍了一张照片《我和蓝天有个约定》,要环保局出十万去省里参赛,我蓝天是海阳县的又不是咱王志明的,你怕是想钱都想疯了吧!王志明说到这里禁不住咧开大嘴笑,笑得屁股下的椅子格格着响。卫生局长说,你别小看了人家,去年就过了退休年龄,但到现在都没人找他谈话,你说奇怪不奇怪?众人皆无语,继而摇头,再苦笑。王志明说,你这问题只一个人答得出。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残联理事长马宏伟马宏伟正低头看微信浑身散发着酒气,他之所以敢在这种场合喝酒,因为残联拆迁包保九户,已签约八户,排第一。他从鼻子里哼出声冷笑,乜着眼说,不要嘴凶,说不定到时求人家还来不及呢。

          王志明想到这里,爬起身一巴掌拍在桌上,对锁定的拍照焦世雄深信不疑轻蔑一笑,妈的,拍就拍,看你能把老子咋样。

          拆迁工作处于胶着状态,拆迁的主战场在海河镇,县长要把所有的违章建筑统计出来,为下面拆违做准备。镇长张建军叫来焦世雄,要他带人把违章拍下来作证。焦世雄当上文联主席后镇上本想把他挤走的,但他贼精,始终着工会主席不丢,因为文联副主席空的,有职无权。焦世雄不肯带其他人,只带着王栋梁奔走在拆迁现场,王栋梁是史档办一名工作人员,当副乡长时因秸秆禁烧与农民打架受过处分,回城后跟在焦世雄后面学画画拍照。这是个两头都得利的活计,焦世雄自然不会放过。环保局包保的十二户有十一户违章,焦世雄一会儿爬上屋,一会儿趴到,忙得满头大汗,一次不小心从砖头堆上摔下来,摔了个仰面朝天。王志明扑哧一声笑出来,鼓着腮帮说牺牲了算烈士。焦世雄气得翻白眼,又不好发作,只得冲身边的残联理事长马宏伟伸大拇指还是马理事长能力强,手不动脚不动都签了八户,人家有的大卵子都振出来了也没屌用。

          王志明与马宏伟原来是政府办的同事,一起当的副主任。王志明的岳父是县委副书记,马宏伟的父亲当过县长,后调到市文化局当局长,但三年后执意要回来,没位子,只当上人大排名第一的副主任。当初王志明和马宏伟两人争环保局长,马宏伟没争过王志明,自然两人有些生分。

          王志明回到办公室,主任为他开了门,泡上茶,然后凑到他耳边说,据他了解,这拍照片寄照片的为同一人,海河镇的焦世雄。王志明问你怎么断定的,主任说他了解过晓红菜馆的老板,38号和106号他都在那儿喝酒的。晓红菜馆开在环保局边上,这家伙与老板包晓红有一腿,三天两头往那儿跑,有一次差点儿被老婆抓个现行。王志明来了兴致,狗日的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什么时候也给他整一张,让他老婆把他头上那几根卵毛也薅掉,说完忍不住大笑,笑得眼角的泪水都流下来了办公室主任也跟着笑,笑声回荡到整个走廊,爽朗轻松,久久不去。隔壁的副局长跑出来,明白事由后也跟着笑笑够了再看看那照片,不屑地说,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说个事你们听听,当年我在江阴当兵,一次西部有个省来了一百多名后备干部参观学习,晚上参观市容,开发区有家企业江阴毛纺织厂,偏偏那天霓虹灯上“江”字没了,剩下五个字亮得几里外都看见。望着那霓虹灯,男干部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女干部们被笑得云里雾里摸不着脑袋,忙问笑什么,男干部们指着那霓虹灯说笑什么,你们没长眼睛?还是赶紧打道回府吧,这江苏咱几辈子也学不上,你看人家思想多解放,什么样的厂不敢办?女干部们脸贴着玻璃,但随即触电一般收回眼,个个捂着肚子骂流氓

          王志明也不禁笑得喷出一大口茶水,着着实实喷了办公室主任一脸。主任赶紧拿手揩着脸。王志明问,妈的,你浑编的吧?副局长直起腰,骗你是畜生,我就亲眼看见过,霓虹灯嘛,缺胳膊少腿再正常不过,你还当回事儿?王志明捂着笑疼了的肚子,妈的,你才把它当回事!

          2

          焦世雄又坐着他的44号车来到县政府,车本来是办公室的,摇号时摇了个“44”,没人坐,焦世雄不怕,说事事如意,从此那车便成了他的专车。焦世雄斜挎着包进了传达室,门卫见是熟人,向他敬了个礼他径直来到九楼,过道上的灯照在他圆尖尖毛发稀少的头上,反射出一圈圈白白的光。他敲了敲县委办刘主任的门,刘主任正在批文件,头也不抬“噢”了一声刘主任不到四十岁,白白净净,刚由研究室主任升上来。焦世雄站在那儿,刘主任继续批文件。焦世雄搭讪着说办公室主任是大管家,过去汪东兴当了三十多年主任,是老人家最信任的人。刘主任嘴里呜呜着。焦世雄问书记什么时候回来?刘主任这才警惕地头,书记去哪儿了你都知道?焦世雄抹抹嘴,脸上浮起一丝笑,他当着全一百万老百姓的家,能不关注么?焦世雄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自言自语,他应该散会后回县里吧,晚上他不是有接待么?刘主任推了推眼镜,你消息这么灵通,像搞特工的,跟踪书记?焦世雄赶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哪敢哪敢,你借一百个胆给我也不敢,我找书记只是说件事。刘主任知道他每次来不是反映艺术中心的事,就是告宋学文的状,便不再理他。

          焦世雄拉开皮包,在里面掏着什么,刘主任估摸又要掏以前书记的批示,忙拂拂手说那事我知道,书记来的时间不长,不是说让常书记在协调么。然而,今天焦世雄却掏出了几张照片,啪的一声扔到刘主任面前。刘主任拿眼斜视了一下,信手翻了翻,嘴角露出一丝笑,你这是哪儿拍的?焦世雄拿手点着照片,你说呢,除了环保局王大局长还有哪儿?刘主任摘下眼镜,拿布擦着,边擦边盯着焦世雄,感道,艺术家都是有心人啊。焦世雄摇摇手,偶然,偶然,还是群众打电话才去拍到刘主任重新戴上眼镜,打电话叫来秘书拿走文件,拍拍照片说现在的电子产品容易坏,这不是什么大事,马上让环保局赶快修好。焦世雄打断刘主任的话,不能简单看待这个问题,从38号到106号,我已经拍了五、六张,也就是说起码坏了五、六次。刘主任笑道,怎么这么多次都被你拍到了噢,我想起来了,环保局靠着那个晓红菜馆呀!刘主任上个月还转过书记批的一封人民来信,举报焦世雄公款吃喝,一年在晓红菜馆消费十多万。

          焦世雄看看刘主任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赶紧向前凑了凑身子,你可不要小看了这四个字,“中国不保”,中国真的不保那还得了?你说为什么其他字都不少,偏偏要少这个字?而且一少再少?要是让外面人知道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刘主任怕焦世雄那四溅的唾沫喷到身上,边朝后让着身子边说,你找书记什么事,书记有空再约你。焦世雄不情愿地收拾着照片,嘴里喋喋不休。刘主任心生不悦,沉下脸说,凡事不要无限上纲上线,那太牵强附会,现在上上下下不都在建设和谐社会吗你是老前辈,不要一会儿跟你斗一会儿跟他斗。焦世雄听出他的话中之话,刘主任所指的无疑是宋学文,一提到他,焦世雄便火上头顶,宋学文当文化长期间,砸了他建艺术中心的美梦,不知多少次嘲讽他画的鸡是疯鸡,获奖靠揣钱给评委,典型的拿钱铺路,还有拍的照片,不是抄袭就是翻拍焦世雄掏出包里的获奖证书,“噼噼”地弹着对刘主任说,我的画家身份是骗的?我的获奖证书是伪造的?咽下一口唾沫,不等刘主任答话便扯着嗓子,我还说你出的诗集是拿钱买的呢,什么狗屁诗,文不对题,一个人一生该守住多少秘密?你说你有什么秘密可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刘主任丢下手里的笔,冲他拂着手,好了好了,我不懂文艺。焦世雄不依不饶,混帐的东西,听说组织上马上还要考察这个鸟人,提拔当什么政协副主席,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他凭什么当副主席?人民群众答应不答应刘主任见他越说越起劲,越说越离谱,不禁提醒道,焦主席,不要背后乱议论人家长短,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

          又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残联理事长马宏伟,他扔支烟给刘主任,喷着满嘴酒气,说要向书记请假去青海招商。刘主任说你今年都出去五、六趟了,一会儿广东一会儿海南,招到什么鬼了?马宏伟说你不管招什么,有信息你就得去,十网九空,但逮到一个不就成了?刘主任说拆迁正紧张得很,你走得出去?马宏伟拍拍胸,别小看了我们残联,十来个人七八条枪,但杆杆顶用,九户签了八户,还有一户今天完成。刘主任望着马宏伟信心满满的眼睛,心里暗暗佩服这家伙一夜间长了多大的本领,竟然一个月不到便完成了任务,要知道这次拆迁可是历年来难度最大的一次,补偿标准去年的,安置房比去年还远,要知道残联过去哪项工作不是全县垫底?马宏伟悠悠地吐出口烟,见焦世雄手里抓着照片,便凑过来问,焦主席又有什么大作获奖了,拿到奖金要请客呀。焦世雄拍着照片,说它只能到美国获奖。马宏伟拿过照片,从第一张翻到最后一张,扔到桌上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少了一条腿么,“中国不保”有什么不好?这是一种警醒,警醒你要拼搏奋进,改革创新,否则那真的就会不保,《国歌》里不是这么唱么,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你说现在还有谁做奴隶?这在告诫你,永远不能忘了过去的耻辱。马宏伟突然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满屋都是浓烈的酒精分子在肆意碰撞。

          临下班时焦世雄终于在电梯口等到了县委书记,这是他第二次与书记见面。书记握过他的手后问,你找我还是为上次的事么,已请常书记与文化部门协调了。焦世雄一边感激地说书记您真的很务实,不像有的领导只会踢皮球糊弄人,但你叫常书记协调等于不协调。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叠照片递过来,书记一看立即皱起眉头,使劲晃着照片问这是谁拍的,焦世雄说他接到群众电话去拍的,前后五、六次书记大了声,乱弹琴。刘主任闻声赶来,书记厉声责问这事你知道么主任说刚刚看到,马上与环保局王局长对接,确保再也不发生此事。

          回到办公室,刘主任立即拨通了王志明的电话,王志明在电话里还是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把副局长讲的江阴毛纺织厂的事了一遍,没完自己便在电话那头轰轰的笑个不停。主任严肃起来,王局长,书记知道这事了,你要引起重视,要是老百姓看到了会怎么说?王志明说人还会生老病死,这霓虹灯要坏谁还能控制得住?刘主任说霓虹灯容易坏不错,可怎么就偏偏坏这个字,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坏呢?如今网络这么发达,要是让人传到网上去那可就不得了。王志明在电话那头立即小了声,刘主任,你别吓我,你这一说我小腿还真的打颤呢。顿了顿,又突然粗了嗓门,我知道是狗日的焦世雄做的文章,他这是在有意报复我,你知道么,当年他要我赞助十万块,我没理他,又叫王栋梁上门推销画册,三百块一本,两万多块,我说烧火可以但擦屁股嫌硬,如今想着法子来报复。话说回来,不就这芝麻大的事么,早就修好了,但我也要提醒你们领导,不要见到风就是雨,有些人专门做人的佛事,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人比社会上的流氓地痞还可恶。刘主任耐着性子听着王志明发牢骚,王志明就这么个直性子,为人爽气,办事能力强,环保局年年被评为机关“十佳”部门,加之他岳父是县委副书记。等王志明在电话里发完牢骚,刘主任才很客气地建议道,矛盾宜解不宜结,事是小事,但不要再去搅合,更重要的是那人也不是省油的灯。电话那头传来瓮里瓮气的声音,怕个卵,你让他搞老子去,看能不能搞到中南海!

          刘主任只得苦笑,但搁电话前还不忘再三叮嘱,你这个当局长的也要督督下面,怎么半年坏了五、六次都修不好呢?邪门着呢,你是个直呆吼,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兄弟,你说对么?

          3

          星期六上午,政府办通知,夜里十二点县长到拆迁指挥部听报。县长的意图很明了,完成任务的回家睡觉,完不成任务的开始熬夜。十点多钟,各部门负责人陆续来到指挥部,照例嘻嘻哈哈打着招呼。王志明一来众人便拿他开玩笑,说你这人真粗心,怎么其他不掉偏偏掉“王”字,这一来肯定“中国不保”了,以后干脆喊你不保局长。王志明说人还死呢,它要掉你有什么法子?王志明把江阴毛纺织厂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指挥部里立即爆发出一阵暴风般的笑声,妇联主席和几个女局长更是笑得直不起腰,国土局长拿妇联主席取笑,问她这一千多人纺织厂一天要用多少原料?妇联主席说这个问题问得好,但只有你老婆一个人答得出。卫生局长问身边的女局长,这纺织厂厂长男的当还是女的当?女局长拿茶杯里的水要泼卫生局长。一通玩笑极大地缓和了会前的紧张气氛,大家都变得轻松起来,但平静了片刻后又有人提醒王志明,你要注意,说不定这里面有人在做文章,找你的岔头。残联理事长马宏伟仍在玩他的手机微信,扬着红红的脸说,找岔头怕什么,“中国不保”错在哪儿?美国人不时时唱衰自己么?一会儿俄罗斯对他构成多大威胁,一会儿中国要超过他成为世界头号强国,可你真的超过了他吗?对我们来说这并不是件坏事,反而是种警醒,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这个道理。

          在座的都知道马宏伟与王志明不和,梁子是从争当环保局长开始结下的。王志明听出弦外之音,弹了弹烟灰说,要是放在文化大革命,老子可就要麻雀掉进烟囱,有命没毛了。文联主席宋学文接过话,王局长说得对,我讲个身边的故事,三十几年前,海河镇的办公室主任大字报,刷了“抓革命,促生”五个字便捞着裤子上了茅坑,工宣队长晃着头一念,这还得了,这不是典型的反标么(他把促生念成畜生一帮人把主任从茅坑上拉出来,光着屁股突击审问,主任指指屁说,本想坚持写完去拉的,但屁眼不争气,要批要斗要算账你找它。队长二话没说,照着那儿就是脚,踢你这个反动的屁眼!踢你这个反动的屁眼!主任被踢得从台上摔下去,摔断了腿,二十年后去火葬场时都一条腿长一腿短。

          众人哈哈大笑,几个女的甚至都笑出了眼泪。但国土局长毕竟阅历丰富,提醒道,虽说现在不是那个荒唐的年代,但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如果有人做文章,你老兄也会吃不了兜着走。王志明爬起来,晃了晃墙似的身子,嘿嘿笑了两声,难道能把老子吃了?

          县长十二点准时出现在指挥部,刚刚还乱嘈嘈的会议室立即安静下来,照例是各个部门汇报。前进桥地段一共三十三家单位包保,完成的只有残联一家。县长朝马宏伟挥挥手,马理事长你可以回家陪老婆睡觉了。马宏伟从位子上撑起身,腆着肚子从县长面前过,县长指着他的背影说,看人家马宏伟难道有三头六臂?众人皆纳闷,这混蛋用的什么法子,咱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也没用,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却拿了个第一,日鬼了。县长宣布,从天开始,达不到序时进度的局长必须亲自上阵,局里工作由副局长负责。看到时针已指向凌晨三点,县长还没有要走的样子,王志明想到今天是岳父的生日,便发了条信息给老婆,估计搞通宵,上午得睡会儿,早饭就不去那儿吃了。

          到家已是四点多,王志明关了手机,脚也没洗倒头便睡。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通通敲门,开始还以为在做梦,伸手摸身边电话,电话早拆了。嘴里嘟哝了一声翻过身再睡,通通声又起,只得极不情愿起身,从猫眼里看见办公室主任慌慌地站在门口。拉开门,什么事大惊小怪的?主任说,县委办刘主任找了一早上,打手机关机,说有人把那张照片发到网上去了。王志明揉着眼问,发上去又怎么样?主任说,很多人在跟帖,已经跟了九十二条。跟的什么?无非是作风漂浮不实在,干部成天只忙着喝酒打牌之类,不过有的帖子很讨嫌,其中有一条说现在全国不是在搞群众路线教育么,这样的局长政治纪律哪去了?王志明狠狠瞪了主任一眼,你就不会上去解释一下主任说解释了,但有人明显冲着您来的,他们搞人肉搜索,把您的情况都挖出来了,说您是常副书记的女婿。王志明打断主任的话,他妈的,这与谁的女婿有什么关系?主任讷讷地搓着手,刘主任说书记都知道这事了,书记叫好好上网看看,看过后打个电话给他。王志明顿时睡意全无,冲着主任挥挥手,去去去,找宣传部网管科,请他们帮忙赶紧删了,我再躺会儿便去办公室。

          主任走后,王志明还想再躺会儿,但哪里躺得着呢,别说他平时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在乎,但这一次却感到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就像河床下的一股暗流,虽然看不见摸不到,但它却切切实实在涌动。你说就这么大的一件事,却炒得风声水起,惊动了书记,引起了网上那么人跟帖,这说明了什么?现在是网络时代,上了网,等于把你剥得赤条条的搁大街上,祖宗八十三代的陈年往事都能翻尸倒骨出来,任凭你浑身嘴也说不清。

          再也睡不着了,赶紧洗了把脸早饭也没吃便来到办公室,主任正撅着屁股把脸贴在电脑上。王志明进门就问跟宣传部网管科对接得怎样,主任说网管科的人建议不宜跟得太多,太多了反而将它顶到前面去。王志明高了嗓门,你就直接点明有人在借此做文章,别有用心。主任耷拉着脑袋说,不成不成,宣传部说了,矛盾不可激化,平息事态要紧。王志明叉着腰直喘气,主任递过一支烟,还没点着,又有贴跟上来,主任赶紧丢下打火机去移鼠标,帖子是这样的,经搜索,环保局局长王志明第一年参加高考,数学只考了32分,考了三年才上了一个中师,后来靠老婆的关系,从农村小学调进城,再调进县政府当文书,当了文书后便坐火箭开始了直升。还有一个帖子,说王志明身高一米八,英俊魁梧,很有女人缘,上中师时谈了个校花,后来为了常副书记女儿只好忍痛割爱,当文书期间差点儿和打字员擦出火花,幸好老婆及时发现扑灭了。王志明连骂几声放屁,踢开门走了。

          掏出支烟点着,猛吸一口,那烟眨眼便了半截。一只苍蝇不知趣地飞来飞去,嗡嗡的,沿着头皮直转,王志明抓起桌上的报纸扑过去,没扑着。苍蝇停在县级机关“十佳部门”铜牌上,他一巴掌过来,苍蝇,铜牌却咣当一声掉下来。主任又来敲门,哭丧着脸说问题严重了,有人把矛头对准常副书记了。王志明赶紧跟着主任来到电脑前,眼睛瞪得田螺大,帖子上说常副书记从民兵营长当起,在本县奋斗几十年,培养提拔了大批干部,其中不乏常副书记的家人,网上列出了二十一个人名单,女婿环保局长,女儿教育局副局长,大侄子地税局副局长,小侄子团县委书记,侄副镇长,侄女婿文化局副局长,两个外甥均为公安局副科级大队长,甚至连老婆的远房侄子、亲家公的外甥、女婿的堂哥,都是科级干部,要知道全县科级干部总共才六百多人,常家占了三十分之一,还有遗漏的,等统计全了向省委巡视组举报。

          王志明的头上渐渐的沁出汗珠,一片片,一层层,细细的,闪着亮光。主任继续撅着屁股屏住呼吸趴在那儿,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电脑发出的滋滋声,生生地麻着王志明的头皮。这时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正面的帖子,“正义之师”发的,提醒网民有人借此做文章,公报私仇,所谓的向省委巡视组举报完全另有企图。主任松了一口气,赶紧告诉王志明。再转过身来,已经蹦出十几条跟帖了,全是叫骂声。王志明感慨,现在的干部也好,公职人员也好,只要上了网,不管你对错都成了过街的老鼠

          ——人人喊打,真是天大的悲哀

          老婆又打电话来催,人都聚齐了,等你来开饭。王志明正在火头上,本想臭老婆几句,但想想没敢,便忙搪塞道,马上到,马上到。岳父虽不是整生日,但即便这样也要忙上满满两桌,毕竟是大家庭。他斜倚在座椅里,闷闷地抽着烟,面前的烟灰缸里已塞满了烟头。差五分钟十二点,老婆这一次在电话里发了火,他这才怏怏地去了岳父家。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祝岳父生日快乐,王志明尽管打招呼说昨晚拆迁一夜没睡,但仍明显地感到岳父心里不满,酒杯蹾到桌上时都重重的。果不然,酒过三巡,他便起身朝王志明招招手,王志明跟着去了书房,还没站稳,劈头就问,你跟那个焦世雄缠什么?王志明急忙辩解,不是我跟他缠,而是他找我麻烦。岳父问,全县那么多人,他为什么不找人家麻烦专找你?王志明不敢看岳父的脸,低着头说霓虹灯出了点小事,他故意拿这个做文章。岳父高了嗓门,一点小事?网上都闹得沸沸扬扬,书记都看到了,全世界都看到了,还小事?王志明不吭声,掏出支烟小心翼翼敬过来,岳父没接。王志明紧张得直搓手,唉,都怪我当初没放心上,这么点事,哪知道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响。岳父拿手戳着他的鼻子,我问你,什么叫大事?什么叫小事?两国开战,有的不就因为一块地,一个女人,甚至一句话么?你这叫政治上不成熟,严重的不成熟。

          王志明屏住呼吸,木木地盯着地板。岳父鼻孔里呼出来的气滚烫滚烫的,他敲着桌子厉声斥道,你看这事都扯到哪里了,扯到常家,扯到常家出了二十一个科级干部,这事连我自己也没统计过,你说说,群众看了怎么评价?我搞以权谋私?我搞裙带关系?你还有一点政治敏锐性么?王志明赶紧保证,您放心,下午我就找人妥善处理这事。

          4

          焦世雄早早起床,到坝口老地方吃了一碗鱼汤面,一碟烫干丝,这才剔着牙上班。工会办公室在三楼,刚坐下泡了杯茶,镇长张建军便打电话要他上去一趟。焦世雄去时张镇长正在看文件,低着头说这些天配合拆迁焦主席吃了不少苦,焦世雄顺着打开话匣子,说不是看在你镇长的面子上,天皇老爷叫我去也不去,受人家脸色挨人家骂不算,那次从狗日的二混子屋上跌下来,差点丢了老命,裤裆到现在还疼得揪心。张镇长笑笑,老婆没骂影响工作吧?镇长心里清楚得很,你焦世雄多精的人,违章拍下来,不知多少人找你打招呼,要不你这么拼命?焦世雄拿手向后头,那头像倒挂的南瓜,上小下大,秃秃的。张镇长避开他满嘴的蒜味,挪过身说,找你来想扯扯环保局的事。焦世雄装作不知情,瞪大眼,环保局什么事?张镇长笑了笑,照片的事呀,你还和我公鸡嫖母鸡兜圈子!焦世雄“噢”了一声,小事小事,有人打电话,拍着玩的。随即,他黑下脸,莫非王志明找你来给我施加什么压力吧,咱丑话说在前面,你可别拿镇长压我,焦某人不吃这一套。

          焦世雄给张镇长打了一支预防针,他说得不错,就在昨天,王志明到镇上找到张镇长,焦世雄的实职是镇工会主席。王志明与张镇长是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同学,见面自然没什么客套,屁股还没碰到椅子便嚷开了,狗日的焦世雄整老子呐你晓得?张镇长忙起身去迎接,王志明气呼呼地板着脸,这一次文章可做足了,又是书记,是发网上,老头子都着急了,发了天大的火,这个狗日的!张镇长赶紧劝道,别跟这小人一般见识,就那么点事,狗屁都算不上,又不是什么人故意搞破坏,他能把文章做到天上?王志明“通”的一拳砸到桌上,桌上的茶杯蹦起来,水泼了一地。张镇长赶紧劝道,别急别急,我来找他,我有办法治他,他翻不了天。抽烟,粗粗地喘气,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王志明这才欠了欠身子,脸上浮出一丝笑,听说老兄你马上要接班当书记,这一次一定要把狗日的退休手续办了,你说早过了退休年龄却没人敢找他谈话,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张镇长不住点头,这家伙什么货色我知底,坑人的祖宗三年前我刚来镇上报到,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一年腊月二十三,三产办主任给书记镇长每人准备了两只猪后座,即俗称的猪屁股,打电话叫驾驶员来拿,焦世雄不知怎么听到了,告诉文化站长,三产办发猪屁股,下班去拿,文化站长又喊上文卫助理、计生科科长,三人满头大汗骑过去,主任正往镇长车上装后座,三人也没客气,各自拣最大的夹上自行车便走。主任目瞪口呆,手足无措,那三只后座是留给书记和驾驶员的,驾驶员空着手骂骂咧咧顶头就回。

          王志明爬起来,摊开双手说,他跟我结梁子主要是搞展览要我出钱我没出,还有让王栋梁来推销画册我没理。张镇长把他按回沙发上,附着耳说,这些天他天天围住我转,文化站长马上要退休,要把王栋梁那小子调来当站长,说他能说会道懂艺术活动能力强,我还没松口。

          见张镇长一接一口喝茶,焦世雄脸上突然堆起了笑容,主动凑上前,递上烟并拿出打火机,恭喜你马上就要当书记了,上次我向你推荐王栋梁当文化站长你考虑了么,这小子是个人才,才气能力不知比姓朱的强上多少倍。朱站长是焦世雄的眼中钉,但一物降一物,焦世雄最怕最怵最恨的恰恰是他。

          张镇长恢复了严肃,把面前乱七八糟的书和报纸收齐丢到一边,桌上立即十分清爽起来。他定定地望着焦世雄,清了清嗓子今天我找你来是为照片的事,你也知道,海河镇与环保局关系一直不错,环保局对我们帮助很大,特别是工业园区虹艳化工厂那事闹到北京,中央电视台都来人了,没环保局帮忙这事能摆平?一个虹艳化工厂一年一千多万税收,所以咱们做事要多考虑考虑,不能意气用事。焦世雄歪着头看着张镇长说完,慢慢掐掉烟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环保局其实的不是好事,而实实在在坏事,虹艳化工厂排出来的水是黑水,冒出来的烟是毒烟,下游人家每年都要拖几拖拉机死鱼送到县政府,你说你的一千多万重要还是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重要?张镇长竟然被问住了,一下子答不出话来。焦世雄提高了声音,大镇长,我提醒你,环保部门这就是不作为,或者说乱作为,表面看帮了你忙,实质上是在做违法的事,害的是群众。

          张镇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本想给焦世雄上上课杀杀他的,没想到一出口却被人家抓住了把柄,尴尬地拿手擦着额头,好好好,咱们不谈这事,还说拍照片你说天下竟有这般的巧事,人家霓虹灯坏了几次都被你拍到了,难道你天天守在那儿专等它出错?焦世雄见张镇长口气缓和了些,便也收敛了点,毕竟还有不少事要求他,特别是王栋梁的事。焦世雄拿手向后梳着头发,故作轻松地说,其实处理关系是你们领导的事,我们只不过业余爱好,拍几张照片而已,群众不打电话我会去拍?张镇长说你不要往群众身上推,群众叫你送书记发网上的?群众叫你暗地里做文章的?焦世雄又不满起来,把椅子往张镇长面前照你这么说我是在做文章,耍阴谋,我倒成坏人了?王志明无怨无仇,他喝他的酒,发他的财,谁眼红他的!张镇长说坏人不坏人另当别论,我就搞不懂,本就一个很简单的事,却搞这么复杂,你说谁敢把霓虹灯搞成那样?有这个必要吗?谁又有这个胆量?大家早不见晚见,不要无缘无故添乱子找人麻烦。焦世雄霍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我在故意把问题复杂化?我在添乱子找麻烦?我成了世上最坏的人!焦世雄越说越激动,脸涨得像一块红布,脖子伸得笔直,本来我还想听你的,但既然这么说,今天我就要跟你理论理论,我焦某人究竟错在哪儿?你要给个答案。

          张镇长扶了扶眼镜,往椅子上靠了靠,焦世雄还在不住地晃动着光秃秃的头,晃得脑壳后几绺长发像公鸡尾巴上的毛,一飘一抖的。他想发火,想骂他太张狂。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冷静处事是他的特点,当镇长三年多,从没与人正面冲突过,哪怕上访人员戳着鼻子骂,也坚持骂不还口。焦世雄今天的样子又让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件事那一天,焦世雄刚从南京举办个人画展回来,抓着一叠与协会主席副省长的合影,楼上楼下逐一拉着给人看,连扫厕所的也没放过,最后拿到张镇长办公室,手里还抓着一叠发票报销,张镇长捏着那发票,批一张犹豫一次,最后一张是车马费,来宾每人六千块,协会主席副主席一人一万见张镇长迟迟不落笔,焦世雄说书记都同意了,咱这次画展主办方是海阳县和海河镇,不信你打电话问。张镇长迟疑了半天,还是签了“准报”两个字。哪料到发票到了财政所,第二天所长匆匆找过来,说这怎么行,财政上支不掉,而且将来纪委审计部门查到可不是小问题,你是镇长你签的责任少不了。张镇长不再吭声,赶紧拿过发票,在“准报”前面加了个“不”字,变成了“不准报”。焦世雄报不了票,账没法平,气冲冲来找张镇长,说过去报过多少次也没哪个领导打过坝,就你一个人怕负责任,我这次活动不能属个人行为,代表的是海河镇海阳县,获得的荣誉也是全镇全县的,财政不好报,你签了可以从其他渠道走,走的地方多得很呢,有的领导还把洗澡按摩的票报掉了呢……

          张镇长说等等,焦世雄又来追过几回。国庆节前一天,南京的一大帮亲戚朋友来看望张镇长,办公室安排在海阳大酒店最豪华的包房吃饭,一大帮人进了包房,只见焦世雄大腿跷二腿,边喝茶边和服务员聊天,办公室主任诧异地望着他,焦主席你,你这是……焦世雄屁股也不抬,张镇长的亲戚朋友远道而来,就不作兴我来敬杯酒?屋子人面面相觑,张镇长涨红脸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夫人气得一跺脚,当即拎包走人。   

          后来在别人的点拨下,张镇长渐渐消了气,办公室再次拿来那张“不准报”的票时,他终于在“不”字上加了一笔,变成了“还准报”。

          这后来变成了海阳县官场的一则笑话,张建军当了差不多两年的“还准报”镇长。

          张镇长掏出香烟,打火点着了,但随即又悄悄把中华烟盒从桌上拿回去,揣进裤袋。他边收包对焦世雄说,马上文化上有个会,但我忠告你,人不管干什么都不能有私心,有私心了办事就不会公正,就会无中生有,就会蛊众闹事,就会……焦世雄不等张镇长说完便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你说清楚,谁无中生有?谁蛊众闹事?张镇长再也忍不住了,吼道,有没有自己心里有数,别人也看得清,别以为全世界只你一个人聪明,其他人都傻逼。

          文化站朱站长来喊开会时间到了,大家都在等张镇长讲话。张镇长拎起包走,但想想又回过头,焦世雄我警告你,不要自以为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古人说玩火者必自焚!焦世雄上前一步挡张镇长,今天你不好走,你要说清谁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张镇长一把挡飞他的手,你到底想干什么?焦世雄叉着腰,挑衅地,不想干什么。站在门口站长突然一个箭步冲上来,当胸一推,焦世雄踉跄着撞到墙上,朱站长骂,混帐东西,简直泼妇一个,老子一天不教训你骨头就发轻!焦世雄缩着身,拿手戳着站长的鼻子,你骂谁?站长吼道,就骂你,再耍赖老子揍你!站长的拳头闪电一般砸过来,焦世雄腰一猫猴子一般闪开了,拔脚就逃。站长骂,对待流氓只能用这种方法!朱站长护着张镇长走了,剩下焦世雄远远的一个人跺着脚发狠。

          5

          焦世雄斜挎着包走进文联办公室,他从不拎包,他认为摇嘴皮的人才拎包。焦世雄当初能当上文联副主席,马宏伟的父亲帮了不少忙,那时他刚调任市文化局局长,向县委组织部推荐,但考察下来反映不好,人品差。马局长捎话给新书记,这是人才,不用会流失,焦世雄这才当上了副科级干部。但他半个月也难得到文联一趟,文联就三间办公室,主席一间,他一间,其他三个人挤一间。除非要弄什么文稿,需要找好朋友王栋梁帮忙他才去那儿,王栋梁学的文科,能说会道文笔好

          焦世雄要出一本画册,找王栋梁准备文案,两人捣鼓了半天,文联主席宋学文推门进来见到宋学文,王栋梁赶紧爬起来握着他的手直晃,在王栋梁眼里,不管他和焦世雄走得多近,但宋学文是宣传部副部长,文联主席,又是诗人,在全县文人中威望很高,又敢仗义执言,所以他对宋学文敬重有加。宋学文关心地问了他目前工作如何王栋梁回城后很消沉,整天跟在焦世雄后面学画画拍照,班也不去上,头发也留得焦世雄那般。王栋梁梳了梳脑后的长发,连说无所谓。焦世雄仍趴在画册上对照片,宋学文望着那高高撅起洗脚桶般的屁股,说马上又有人要发财了。王栋梁赶紧接过话,焦主席发财,焦主席发财。焦世雄回头望了宋学文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话中有话呀。宋学文感叹,有本事的人你不得不服,他就是撒泡尿都能挣钱,没本事的呢干瞪眼熬白头仍两手空空。王栋梁见两人一见面就掐,忙扔过来一支玉溪烟,宋学文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三五”。王栋梁给宋学文点上,宋部长真是廉洁,你看当干部的,哪个不抽中华黄金叶九五之尊?宋学文悠悠吐出一口烟,看了看焦世雄,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这种人没经济头脑,挣不来钱,自己买只能抽这种烟。王栋梁点头,对,对,抽的不买,买的不抽,主要还是你廉洁。宋学文仰头一笑,没人送我呀,即使送了我也不敢收,我曾跟老婆开过玩笑,我们这种人胆小,做不了江姐许云峰,犯了事纪委找过去,不消三分钟就到了安徽的全椒(全交)。王栋梁竖起大拇指,宋部长说话真幽默,到底是诗人,我为你这种幽默点个赞。宋学文摆摆手,有人暗地里盯着你呢,其实这好啊,虽然手段不光明正大,但实际上对你是有帮助的,哈哈,不是说要感谢生命中的小人么?王栋梁听出那人无疑是指焦世雄。焦世雄曾在腊月里拿着相机躲在暗处,专拍去宋学文家送礼的人,但拍了几个晚上只拍到一次,还是做工程的外甥送了一箱郎酒给他过年的还有一次,宋学文陪一位女诗人喝咖啡,第二天老婆就知道了,审问了一夜,最后还是宣传部长出面澄清了事实,老婆才没有再闹。王栋梁由衷地感叹道,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真是太少了,怪不得焦主席刚才还说你要当政协副主席,提拔你这样的人我们老百姓举双手赞成。宋学文摇摇头,我没听说过。焦世雄突然火燎了似的起来,冲着王栋梁吼道,我什么时候说过的?宋学文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着什么急?你又没背地里做鬼事心虚什么?焦世雄粗粗地喘了口气,啪的一声扔下手中的照片,你说谁背后做鬼事你讽刺了这么多我一句话没说,简直欺人太甚!王栋梁见状赶紧起来劝架,都怪我都怪我,一张臭嘴又胡说八道。焦世雄摔开他的手,冲着宋学文,说话不要玩深沉,要说挑明了说。宋学文见他终于接招,爽声道,好,咱挑明了说,我问你,你什么本事把人家环保局坏了的霓虹灯都拍下来的?又为什么集中捅出来?你心里到底怀的什么鬼胎?焦世雄直摆手,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只不过拍了几张照片,爱好,习惯,犯了你什么忌?宋学文掏出烟盒,扔到桌上,冷笑道,怕没这么简单吧,一个人怎么可能没目的去做事呢,就连狗出去,不为了撒尿拉屎,那肯定也要为吃的或者配种!焦世雄一听火了,你出口伤人,怎能把人与狗相比?你这说的人话吗?宋学文并不着急,轻轻弹了弹烟灰,我只打的个比喻,你怎么这般暴跳如雷?做贼心虚?击中要害?我问你,如果没有目的,会拿一个小小的霓虹灯做文章?会炒到网上闹得满城风雨?会扯出莲花带出藕牵到人家家人?焦世雄再也忍不住了,戳着宋学文的鼻子吼道,我问你,你来是吵架还是找麻烦?我焦某人何时得罪过你,别以为你了不起,焦某人何时怕过人!

          是的,焦世雄是记不得自己何时怕过人,他与宋学文过招也不止一次两次了,有一次宋学文家里被小偷光顾,偷走了一块表,四条烟。焦世雄放风,有领导干部家被盗,损失惨重,表就值十多万,烟十几条,一式的软中华。公安最后破了案,抓住了小偷,表追回来了,六百多块,烟四条,一式的“三五”牌,宋学文弟弟出差深圳买回来的。宋学文找到公安局,要求处理谣言传播者。几个人帮着说情,宋学文不依,一定要追究责任,最后马县长出面,宋学文才没坚持,放过了他。

          王栋梁一看架势不对,赶紧左拉右劝,一会儿自责自己刚才乱说,引发了一场误会,一会儿又劝都是别人的事,犯不着伤了和气,毕竟一个主席一个副主席。宋学文坐回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悠悠地出支“三五”烟点着,慢慢吸一口,然后吐出来,任由那烟扑过来,裹住焦世雄,任他在里面着急折腾。焦世雄桌上有盆吊兰,吊兰开出了雪白的小花,那花娇小柔嫩,纯洁无暇,散发出阵阵清香宋学文抚摸着绿叶,感慨道,这花多美啊,可它不应该长在这儿,可惜啊可惜!焦世雄听不懂他的话,只凶凶地吼宋学文扳起手指头,轻松一笑,你吼什么,有理不在声高,有的人屁股一撅,大家就知道拉什么屎。你为什么要找王志明麻烦?我来分析给你听,当初你要去参赛,找王志明,要环保局出十万,《我和蓝天有个约定》画的是环保题材呀,王志明没同意,所以你便与人家结下了梁子,处处找人家岔子,千年等一回,好不容易逮到这次机会了,所以你要把这文章做深做足做大,简单地说,这是报复,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敲诈。这是第一点!告诉你,我在网上戳穿了你的面目,“正义之师”就是我!宋学文重重地一拍桌上,茶杯颤颤地晃,溅出少水。

          焦世雄收起画册,生怕水浸湿了照片,冷笑一声,你这是在搞推理小说呀,你是人家肚里的蛔虫,能看清人的五脏六腑你说还有第二点、第三点,你说呀!

          宋学文严肃得像法庭上的法官,拿眼望着窗外,窗外飘着大雪,白茫茫一片,大雪覆盖了地上的草,给翠绿的树披上了银白的冬装。他写过不少赞美雪的诗,他喜欢雪天,喜欢这个洁白无瑕的精灵随着川流不息的汽车驶过,雪地上开始变黄变黑起来。焦世雄还在催,你说呀,还有第二点第三点,你说,我不怕人打击报复,不怕人诬陷王栋梁上来拖焦世雄,焦世雄一把甩开他

          宋学文不紧不慢地,你不是还要出画册么?办画展不是还有门票钱没有收回么?仓库里不还有许多茶杯要卖么?敲山震虎,一石三鸟,这事过后什么都不用发愁,哈哈哈,这算不算第二点,我抓到你的麻筋了

          焦世雄脸都涨紫了,吼道,还有第三,你说!宋学文虎下脸,猛地一拍桌子,鄙夷地戳着他的脸,这第三点还要我说,你心里有数!

          焦世雄愣住了,手悬在空中,张着嘴,眼睛一动也不动,木木的像个雕塑。王栋梁见无法收场,赶紧悄悄跑了。不知过了多久,焦世雄才像醒过来似的,连连跺着脚,骂道,诬陷!诬陷!你血口喷人!声惊动上厕所的妇联主席,妇联和文联同一层楼办公妇联主席望着几乎失控的焦世雄,赶紧上来拉住他,劝道,都在一个部门工作,这样吵外人听见了影响多不好。焦世雄像遇到了救命稻草,拉着妇联主席的手倒出一肚子的委屈,妇联主席扯开话题,说这事不谈,妇联要出一本《巾帼风采》,劳驾二位主席帮忙提提高见,另外还要请焦主席拍些照片。焦世雄仍盯着宋学文不依不挠,你为什么要帮王志明来斗我?你的目的又是什么?你说我有三条,我看你也有三条。

          妇联主席把焦世雄往外拖,什么三条四条的,各人都不能少说两句?宋学文挥挥手,别拖你让他说,我洗耳恭听。

          焦世雄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在蠕动,他拿手笃笃地敲着桌子,以为别人是呆子呀,你的鬼名堂谁不知道,你跟王志明是狐朋狗友,合穿一条裤子,你在帮王志明出气,这是一,骨碌一声咽下一口口水。宋学文问,呢?二是借机报复,你平时做了那么多坏事,没人敢顶,我敢顶,你报复!那么三呢?宋学文再问。三就更不用说了,王志明丈人是副书记你不是做梦都想当政协副主席

          妇联主席赶紧拉开他,怎么越扯越远走走走,不许再说。

          宋学文哈哈一笑,告诉你焦世雄,多行不义必自毙,跟你这样的人无理可讲,只有一个字,斗!这一次一定要斗你个原形毕露,斗你个丧魂落魄斗你个臭不可闻!宋学文摔门而出焦世雄冲着那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你才多行不义,别说提拔你当副主席,就是当县长省长也要陪你斗到底!

          6

          王志明本来是要跟着省环保厅后面去德国考察的,手续都办好了,但临出发前却退了票,说是拆迁到了最紧张最关键时刻。马宏伟透露这个消息时,焦世雄得意地笑了笑,他现在还有这个闲情逸致?

          焦世雄和马宏伟有个共同的爱好,钓鱼。他们不钓精养塘,而是开车到几十里外兴化与宝应交界处的大河里钓,钓出的鲫鱼巴掌宽,有时一次能钓十几斤焦世雄常把鱼送给晓红土菜馆,野生鲫鱼汤最受欢迎。马宏伟在车上告诉焦世雄,王志明昨天在拆迁指挥部发了大火,几个包保户都为一两万补偿金谈不拢拒不签字,他找到该地段的负责人,当场摔了茶杯。

          焦世雄不理解,这事能怪谁呢?马宏伟不答话,边开车边吹着口哨,到了宝应界,马宏伟才告诉焦世雄,尽管宣传部出面,网上的声音小了些,但外面打电话过来了解的人多了起来,更为严重的是,市委组织部给县委打电话,了解常家二十一个科级干部的事,而且,省委巡视组下个月就要到市里来,这些天,王志明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甚至都不敢见常副书记的面,走在街上连红绿灯也不敢看环保局的霓虹灯更是早早的扯掉了。

          到了目的地,焦世雄丢下鱼篓说,妈的,上次在这跑了一条10多斤的鱼,马宏伟会意一笑,这次上钩了肯定跑不了。两人选好塘口,打下鱼食,等待中边抽烟边继续着车上的话题,焦世雄说,王志明先用张建军压我,再用宋学文斗我,但焦某人怎么啦,大雪压青松,青松压不垮,马宏伟笑骂道,还文人呢,叫青松挺且直。马宏伟问,他会不会再找人做你工作?焦世雄想了想,可能呀。谁呢?焦世雄坏笑道,马宏伟。马宏伟朝他双手抱拳,作揖道,要是王志明真的看得起,到时还拜托你狗日的给个面子。焦世雄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马宏伟也跟着笑,笑声惊动草丛中的两只翠鸟,掠过水面嗖的一声飞走了。

          九点多,两人共钓了八条鲫鱼,二、三斤模样。王栋梁打来电话,约了中午在晓红土菜馆吃饭,并强调,晓红等着喝你的鲫鱼汤呐。

          焦世雄和马宏伟停下车,老板包晓红赶紧拉开车门,马宏伟扔下鱼,挤挤眼说拿去烧汤,鱼汤催奶。包晓红拿手做了个夸张的挤奶动作,再喂你也长不大。

          席间三人,上了三道凉菜,有焦世雄喜爱吃的王二猪头肉,还有马宏伟喜欢吃的盐水鹅。马宏伟开玩笑说王栋梁平时用一分钱也要向老婆打报告,莫非今天给咱们摆的鸿门宴?王栋梁说,你也太小瞧人了。王栋梁倒满酒,说先敬焦主席一杯,焦世雄忙拂拂手,咱们一起先敬马理事长,祝贺他第一个完成拆迁包保任务。马宏伟当仁不让干了,抹抹嘴说,咱们在这儿快活,还有不少革命同志在啃硬骨头呐,焦世雄问马宏伟,你鸟人用的什么高招拿了个第一?马宏伟说保密。焦世雄哪里知道,马宏伟使的高招他想都想不出,当包保户为两三万争得面红耳赤签不了字时,残联的人从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现金垫过去,最难缠的一户缺口三十万,马宏伟说你不是在做残联工程么,加三十万工程造价给你。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全县没第二个人敢做。

          王栋梁斟满一杯酒,站起来恭恭敬敬要敬焦世雄。焦世雄打趣道,你今天礼节蛮多呀,王栋梁一仰脖子干了,满脸挤笑说,当然,有事求你老兄呐。什么事?焦世雄警惕地问。你说呢,还能有其他什么事。马宏伟抢过话,莫非王志明找你了?王栋梁点点头,继续陪着笑。焦世雄把身子向后仰了仰,拖长音调,这个嘛,人家王局长当初可是帮了你焦世雄说得不错,王栋梁打伤人被免职后,纪委的处理意见一抹到底,王栋梁找到王志明,王志明找岳父帮着说情,才保住了一个股级。焦世雄呷了一口酒,悠悠地晃着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但你别忘了,王志明对你好但也没少?焦世雄说的是那次去环保局帮焦世雄推销画册,还打着某某某领导的旗号,结果被王志明着着实实奚落了一番,王志明笑他什么人才会做这种厚脸皮的事,这玩艺儿擦屁股都嫌硬,你难道穷疯了?古语说得好,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你跟着这么一个人将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王栋梁挠挠头,再学着焦世雄的样子把头发向后梳了梳,讪讪地说,是以前的事。焦世雄不满地瞪了一眼,以前的事忘了?王栋梁搓着手,但他反应快,很快满脸堆笑,你焦主席对咱的好任何时候也忘不了。当年王栋梁儿子要进育才学校,育才学校是全县最好的初中,每年有三、四百学生考取省重点高中,王栋梁两年前就跟一个副校长送礼打了招呼,但直到名单公布出来后也见不着影,打电话也不接。王栋梁慌了,他在官场上败走麦城,儿子的事可千万不能再有闪失,这是老婆给他定的底线。眼看就要开学了,王栋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找到焦世雄,焦世雄说你慌什么,跟我走。两人找到学校,校长新华书店开会,焦世雄在六楼会议室的厕所里堵住校长,七、八百家长堵了学校,我们代表他们来,要求只一个,把一百二十个没考试就进去的学生向社会公谁写的条子谁的关系,否则今天就去市里上访。校长吓得连连摆手,半天才系上了裤子。王栋梁的儿子如愿进了育才学校,王栋梁一家只差给焦世雄作揖磕头焦世雄谆谆教导他,毛老人家说过,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你干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群众。

          包晓红端着鲫鱼汤上来了,马宏伟说鱼汤发奶,做老板的更应该多喝。包晓红拿餐巾纸抽马宏伟,我听人家说了男的喝了也有用,不都一样吗?焦世雄没听他们打诨,而是盯着王栋梁,他的兴趣还在王志明身上。他问王栋梁,王志明找你怎么说的?王栋梁舌头有点大了,说话开始不利索起来,还能怎么说,他知道咱们处得不错,意思你懂的,就是不要再折腾了。谁折腾了?焦世雄摊开双手,如果说折腾的话只有他王志明本人,找了张建军,拿镇长来压我,找了宋学文,拿他来斗我,今天又找你,什么意思?拉拢我?他把咱焦某人当什么人?咱什么样的风雨没见过?告诉你,咱软硬不吃刀枪不入。

          王栋梁嬉皮笑脸,说人家既然找了就算了,将军点头就算输,这也叫见好就收。焦世雄再也不搭理王栋梁,加入到马宏伟打诨的行列。包晓红扭着滚圆的腰肢过来,拿硕大的屁股将焦世雄挤到另一张椅子上,焦世雄脸上的肌肉纷纷开始活跃起来。包晓红说你真神通广大,怎么偏偏就拍了个中国不保,我天天在门口怎么就没发现呢?焦世雄说你关心的东西与我们不一样。包晓红冲焦世雄挤了挤媚眼,怎么不一样?马宏伟抢过话,你们一关心钱,二关心男人的裤裆。焦世雄扑哧一声,一口酒包晓红。包晓红说你要给我擦,焦世雄赶紧拿餐巾纸去擦,马宏伟指着包晓的胸说这儿还没擦到呢。包晓红说我们做生意的讲究和为贵,什么事都要有个度。王栋梁来劲了,斟了两杯酒,一杯给包晓,拉着她说,晓红说得对,你帮我一起敬焦主席,既然王志明找了我,就给我一个面子吧。

          焦世雄扬起有点迷糊的眼,盯着站在面前的王栋梁和包晓红,问,给你一个面子?给你什么面子?面子是什么东西?王栋梁的笑就僵在脸上,生硬得很。焦世雄扭过头,笑话,我不懂你什么意思。王栋梁尴尬地站着,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前天晚上王志明找上门,他爽快地打了包票,心里估算应该没问题。想到鞍前马后跟在焦世雄后面所吃的苦,不说别的,就说在南京搞画展四十六小时没合眼,人累得差点儿趴下还有帮他到各个学校收门票钱,收一次受人家冷嘲热讽一次,完全在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钱进你兜里了,所有的委屈只得往自己肚子咽,你说,离开咱你哪次活动搞得成,哪篇文章写得出,哪本画册卖到钱?

          焦世雄不再理睬王栋梁,继续与包晓红说着荤话。王栋梁丢下酒杯黑着脸喘粗气,焦世雄估摸他生气了,有点不高兴起来,冲着王栋梁嚷道,你难道收了姓王的什么好处不成,他那个老丈人当初不就帮了点小忙么,还指望人家再提拔你吗?王栋梁还是不吭声包晓红说你话不能说得这么绝,王栋梁还年轻,当然得求着人家,栋梁当初你那么多忙,不是他你能做成什么事?包晓红不说还罢,一说王栋梁心里立即涌出无数酸楚,不为别的,就为眼前这女人,不是我你还能太平地坐在这儿喝酒?一次焦世雄与包晓红去泰州鬼混,被一个熟人看到,回来告诉焦世雄老婆。焦世雄老婆着刀去找包晓红,焦世雄半路上拦住老婆,说一整天都和王栋梁一起的,不信你可以去问他。王栋梁为他圆了谎焦世雄老婆还不信,王栋梁拍了胸脯,骗你是孙子。焦世雄逃过一劫,事后专门请了王栋梁一顿,说现在想到老婆手里的刀心都抖。

          包晓红拿屁股蹭了蹭焦世雄,说都是自己人,王栋梁在人家王志明面前表了态,你总不能叫他自打耳光丢丑吧。焦世雄打了一个饱嗝,冲着马宏伟直摇头,唉,怪不得当初日本人打进来时,中国出了那么多汉奸,那么多叛徒?焦世雄说着说着头往后一仰,咧开大嘴笑起来,那笑声呼啦啦冲向天花板,震得门框在颤,震得椅子在动,满桌的碗筷全飘到空中,肆无忌惮地撞击着。王栋梁再也忍不住了,他想不到焦世雄竟然这般无情,这着着实实出乎他的预料,话都说了一箩筐,最后连个屁都不如,你还把咱当不当人?“砰”的一声摔,拂手而出。马宏伟和包晓红赶紧追上来,堵住王栋梁。马宏伟亲切地拍着他的肩,开导道,焦世雄画鸡你也画鸡,但他为什么比你画得好?原因只有一个,你的画人家一眼能看懂,他的则要看上两眼、三眼,这就是艺术上的差距。

          7

            省委巡视组要来市里巡视,时间三个月,联系电话一公布,海阳县的电话便打爆了。

          一天临下班,焦世雄接到县人大办公室电话,要他立即给人大马副主任回个电话。

          焦世雄打通了马副主任电话,马副主任先跟他扯了一通画画拍照片的事,焦世雄还以为在关心艺术中心的事,立即满腹牢骚起来,大骂办公室刘主任那家伙每次都糊弄他,说向书记汇报,但从没下文。马副主任说,别扯远了,那事组织上会考虑,书记不是发话了么?今天为你和王志明局长的事,我还是前天洗澡时才听说的,不就是霓虹灯出了点故障么?芝麻大的事,搞得满城风雨。书记听人说你有点怕惧我,我想不通这事怎么越缠越不像话,都扯到常书记了,这不是要翻天了么!

          焦世雄吵吵嚷嚷,马副主任在那头发火了,霓虹灯少条腿有什么大惊小怪,大街上少条腿的人都多的是,我告诉你,凡事要从大处考虑,要维护全县稳定的大好环境,维护我们干部的良好形象。你这事都惊动书记了,书记多忙呀,要操多少心?好了,这事到此为止,别扯蛋了,话说到这里,听不听由你。

          焦世雄想不到,他打这个电话时,书记就坐在马副主任身边。马副主任摇摇头对书记说,文人都这鸟脾气,肉得很,不管有用没用,我们落实书记指示不过夜。

          事态终于平静下来,一切归于正常。市委组织部针对所谓的常家二十一个科级干部,专门派人下来了解情况,并没有发现任何组织程序上的问题。

          一个月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焦世雄艺术中心隆重开馆,虽然没能如愿开在原处但紧靠文化馆大门也不错。参加仪式的领导有县委常副书记、人大马副主任、宣传部杨部长,特邀嘉宾有文联宋学文主席、海河镇张建军镇长、残联马宏伟理事长以及工会、团委、妇联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焦世雄西装革履,胸佩红花,满脸春风,专门到休息室一一邀请领导上台,却突然发现马副主任不见了,有人悄悄告诉他,马副主任刚接到电话,马宏伟被县纪委带走了。焦世雄心里慌慌地咯登一下。王栋梁胸挂照相机,安排座次接待来宾,台上台下忙得满头大汗。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后,部长宣布仪式开始。

          焦世雄拿眼扫视着主席台,台上人人脸上挂着不一样的表情,文联主席宋学文边上空了一个位子,那本该是王志明的,答应好来的,但缺席,耍人就耍人呗,哼!再用余光瞄了瞄宋学文,宋学文脸上写满鄙夷与不屑,难怪,市委组织部已考察过他。焦世雄暗地里攥紧两只拳头,妈的,马上跟你斗,看你还当什么政协副主席。

          (小说刊登于《中国作家》2016年第10期,被《小说选刊》2016年第11期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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