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作家大都是从“三农”题材起步的,比如莫言、贾平凹、何申、毕飞宇、阎连科等,他们的写作题材和经验都来源于此,但是多数作家并没有把“三农”题材的作品当做一个集束手榴弹掷出去,而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最后“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刘学安来了,他带着40万字的《你说我是谁》来了,我当时真是“吃了一惊”。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刘学安,零零散散没少看他的作品,但当他真的拿个集束手榴弹一炸一个坑的时候,我的汗都下来了,印象中还没有谁一下子把二十几篇“三农”题材小说集成一本书。我萌发了为他写点东西的念头。
当我们从众多“三农”题材小说中发现,纯乡村再已无法成为有效的叙事对象,在这个题材的小说中,城市意象日渐增多,成为重要的叙事资源,城市与农村展现出千丝万缕联系的时候,我们默默地接受了,刘学安却选择了拒绝,因为他一直在这片土地上,他真的挽着裤管站在露水漉漉的庄稼中间,他闻到了来自有机肥料内在的香味。毋庸置疑,农民、农村、农业是中国文学久远的话题,《诗经》就是一幅古代农耕文明的图画。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大部分“三农”题材文学作品,既没有展示出具体鲜活的乡村世界,也没有切中要害的怀乡之情,它基本上徘徊在我们的文学视阈之外,这是我的看法。究其原因,是作家与当下农民现实生活的疏离,这是我的想法。
现在我们可以说说刘学安的小说了。乡村的贫穷、落后,甚至苦难,都是文学的母题,但是刘学安的乡村不仅仅只是位置名词,更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文学世界,有着丰富的诗意,所凝结的历史现实意义就是保留了更多善良、温情和哲学意义上的美。尽管他对弱者命运的表现中也有对社会的批判,但却先已渗透了作家的温情和人文关怀。无论小说的叙述采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刘学安的影子无处不在,他使自己融入每一篇小说之中,这种360度全视角的叙述,我称为“复眼式情绪叙述”。这种“复眼式情绪叙述”理所当然地让刘学安大步走到描写当下农村状态的乡村小说这一轨道上来。
鲁迅先生提供的是一幅乡村象征画,沈从文等诸先生描画的是乡村写意画,还有这些年我们看到的“充满宗法色彩”的乡村、“传统文人想象中”的乡村、“政治观念观照下”的乡村、“充满了独特风俗民情”的乡村,这些作品的写作可以靠生活的经验积累与回忆,也可以靠道听途说与臆想。我不是说这些作品的问题,我们没有理由不喜欢它们,我们也都曾经被它们感动。同样,我们也没有理由不喜欢刘学安,我们也都可以被家伙感动。萝卜青菜、摇滚美声,刘学安背着他的青菜和美声从你的头顶3D式呼啸而过。我们看过3D的泰坦尼克号在面前顷刻间被巨浪抛起沉下,也在商场感受过3D试机样片中的小蜜蜂在额头上慢慢腾腾地爬行,这是同样的震撼。
刘学安的笔下都是实在意义上的小人物,甚至连一个县处级官员的形象都没有。他就像一个卖青菜的小贩,小本买卖,现薅现卖,水灵灵的,甚至还带着有机肥料内在的香味。
《铁锁的新婚之夜》里的新媳妇彩凤,虽然“按现在人的眼光衡量,彩凤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但却是个大胆泼辣、精于算计的姑娘。《二大娘的三十六计》中的二大娘,“学名马巧英,年轻时,被选进傍湖公社革命文艺宣传队唱红后,嫌名字太土气,就改名为马红梅”。马红梅就是傍湖公社的一道彗星,像马红梅这样曾经红过的,会用三十六计而且爱用连环计的人还有不少。《旷日持久的爱情》《常去河边的李梅》里都是些小人物的爱情。《刘大买车》《风水宝地》是小人物的创业史,《笛子王传奇》写的也是小人物创业,刘学安写来犹如“梁生宝买稻种”。“突然,跪在刘大身后的儿孙们,听到前面嘶地一声,随即抬头看去,刘大身上的中山装后襟,从上到下裂开一尺多长,才知道刘大又在暗暗用劲,不免又都为刘大难过。”这“嘶地一声”,无异于电闪雷鸣,这就是让我们念念不忘的父老乡亲。
农村教育历来都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也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但真正反映农村教育的作品不多,20年前有刘醒龙的《凤凰琴》,我印象颇深,那个升旗仪式至今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今天我看到了《水中有朵盛开的莲花》《开会看报的任高翔》《你说我是谁》,刘学安没有改掉他习惯的对善良、温情和哲学意义上的美的表达。他的叙述十分冷静,一点儿不动声色,甚至让读者都替他着急。他不会像刘醒龙那样去解决问题,也不去积极揭示问题的本质、寻找问题的症结,更不会消极地顺水推舟,这些通常解决教育问题的方法,刘学安一招不用。
“却见四辆机动三轮车开进了学校,还没有弄清咋回事,车已在跟前停下了,十几个人跳下车扛了建房用的架板就上楼。孙校长问,李工头,这是干什么?二猛说挡楼后的窗户,万一掉下来一个,事就大了。说完也扛一块跟上去,孙校长干着急,只好催促身边的几位教师,赶快跟着李工头干。”
这就够了。
我前面说过,尽管他对弱者命运的表现中也有对社会的批判,但却先已渗透了作家的温情和人文关怀。对于既描龙画虎,又见招拆招的中国教育,刘学安没有声嘶力竭地呼吁,没有声色俱厉地批评,甚至没有怜悯与同情,只是用自己瘦弱身体里所蕴含的恒久温情去温暖中国教育,这真的足够了。
《总是凭窗北望》《风吹草低见牛羊》我们姑且称之为官场小说,一般来说,官场小说中总有些没有硝烟的战争,但是刘学安没有改变他的叙述风格。他的小说,温情得就像回到家里,在饭桌上和妻子聊天,聊工作上的事,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见闻,唯恐一点硝烟干扰了饭菜的香味,干扰了妻子吃饭咀嚼的兴趣。这是刘学安的高明。就像小说里的赵书记、甄书记和邓斌书记等等,这样的干部,我在乡镇看到不少,他们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对工作尽心尽责。
《农妇学车》《季美丽张大宝和足球》《进城陪读的父亲》和《婆婆的北京城》是当下农民生活状态的真实反映。但即便是写农民打工,刘学安也拒绝了城市,一竿子打到了蒙古国,让农民工避免了农村与城市的冲突。
我无意去列举刘学安小说的内容,也不必去说一些技法什么的,但是,我们应当看到他已经按住当代“三农”题材的命门,农民当下的生活、爱情,农民的创业梦想,农村的教育,农村的官场,农村风土民情的发展变化,整个农村已经在我们视野里立体起来了,刘学安为我们构建了一个具体鲜活的、立体的乡村世界,这就是我说的3D式呼啸而来。刘学安的小说已经包含了农村的方方面面,如果把这些篇什连续读下来,我大胆地讲,《你说我是谁》无疑是反映了当下农村发展变化的波澜壮阔的画面,甚至可以说,《你说我是谁》就是一部分量厚重的长篇小说。
前些天,我在单位请假,随手把《你说我是谁》装进手提袋,办公室的李文先生说:“你该还债了,学安好久没有给你打电话了。”我知道他没打电话,是怕我有压力。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打开了《你说我是谁》,开始了我不知道我是谁的旅程。我想,这就是刘学安小说集《你说我是谁》的另一种读法——把小说集读成一部长篇小说,真累得够呛。(宋新)